魯迅論王魯彥

看王魯彥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題材和筆致,似乎也是鄉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極其兩樣的。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冤的卻是離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他聽得「秋雨的訴苦」說——

「地太小了,地太髒了,到處都黑暗,到處都討厭。人人只知道愛金錢,不知 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你們人類的中間沒有一點親愛,只有仇恨。你們人類, 夜間象豬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著,白天象狗一般的爭鬥著,撕打著……

「這樣的世界,我看得慣嗎?我為什麼不應該哭呢?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 們去生活著罷,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在要離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

這和愛羅先珂(V.Eroshenko)的悲哀又彷彿相象的,然而又極其兩樣。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他只好將心還給母親,才來做「人」,騙得母親的微笑。秋天的雨,無心的「人」,和人間社會是不會有情愫的。要說冷靜,這才真是冷靜;這才能夠和「托爾斯小」的無抵抗主義一同抹殺「牛克斯」的鬥爭說,和「達我文」的進化說一併嘲弄「克魯屁特金」的互助論;對專制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詼諧之筆出之的,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就又往往化為冷話,失掉了人間的詼諧。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還不盡的,《柚子》一篇,雖然為湘中的作者所不滿,但在玩世的衣裳下,還閃露著地上的憤懣,在王魯彥的作品裡,我以為倒是最為熱烈的的了。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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