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

在故都,對於我的知識關係最大的雖然是沙灘的大樓;因為四妹的緣故,石駙馬大街紅樓的印象也不淺;可是關於生活,最不能忘懷的是宣武門外的菜市口。

因我十八歲初到北京時就到南半截衚衕的紹興縣館去住,言語隔膜,怕得騾車夫故意搗亂,行到菜市口,一見著「北半截衚衕」的牌子,就著急得要命,又恨又怕,不知道南半截衚衕原是在北半截衚衕裡面的,鬧了許久才清楚,所以還沒有到達寓所,就先把這地方於慌忙中看了個明白。

有名的《吶喊》是在紹興縣館裡產生的,想來作者,當時也常在菜市口這地方經過。我的《故鄉》,《趙先生底煩惱》,《鼻涕阿二》和《毛線襪》的一大部分,還有《回家》的後半,也都在這地方寫成,如今一回憶著,總還覺得有些感情。《故鄉》的原稿大半都在《晨報》

副刊上發表,當時的《晨報》館也就設在菜市口一邊的丞相衚衕里。

雖然故都,在路面不曾鋪好的時候,有人說天晴時像個香爐,下雨以後是個墨盒;所謂香爐,就是一有風就要颳起灰塵來。可是從菜市口出發,東往騾馬市大街,由珠市口而到前門,北進宣武門去西單牌樓等處,早都沒有了這種情形。而且一到夜間,風總停息;我會屢次同伏老於月下從公用庫一直的踱回寓所,邊走邊說,只覺有趣;到了菜市口,說聲「明天見!」他進丞相衚衕去看校樣,我到紹興縣館裡去寫稿子。

即使到了半夜過,南半截衚衕里賣果兒冰糖和油硬面餑餑的叫聲仍然不時可以聽到;花兩三個大子兒,不但可以點點心,也是很助興趣的。

從菜市口去文化街的琉璃廠固然很近,離先農壇和天橋也不遠;元慶的傑作《大紅袍》

就是傍晚遊了天橋,當夜在紹興縣館裡一氣呵成功的。

故都的浴堂裡面總是燒得很暖熱的;菜市口附近的浴堂,價錢便宜,也還乾淨;在那裡先剃個頭,洗澡以後躺一下,於懵懂中很容易「捉住意境」;我的初期的小說,大概是這樣想好了格局的。

廣安市場想是由「菜市」而來的;出售的菜蔬固然很多,部份也分得仔細,不但賣豬腳爪豬舌頭各有專攤,連雞爪鴨掌也是分別賣的。於晨光曦微中,一般「好家婆」,蓬著頭髮,挽著籃子,接二連三的出入其間,富有「生活情趣」。

在菜市口,最熱鬧的是中秋節的前幾晚,成串的葡萄,血紅的柿子,更其醒目的是高大的「兔二爺」,聳著兩耳,翹著嘴巴,真是神氣活現;一經看到,我總有「笑不得」之感。

賣水果和兔二爺的攤子是這樣的多,從丞相衚衕的口子一直擺到北半截衚衕,簡直不留一點空地。

每到年邊,殺羊也頗可觀,好像整夜都在做屠的工作,一到早晨,店堂里一長排一長排的掛得密密層層,地上結起點點的紅冰。

菜市口的店鋪,自然同故都一般的商家一樣,只要你進去,無論是只買一兩個銅子的茶葉,總也好好的招待,臨走還說聲「回見!」他們不但應付主顧來得客氣,就是對於學徒,似乎也比南方的商人和氣得多。

因為到和濟去印書面,接洽校樣,我也曾常從菜市口西行,往來於廣安門頭。元慶且很喜歡在那裡遊玩;雖然比較的冷靜些,卻也富於故都的情趣,很是樸素。

「廣安門」,這固然做了元慶的畫題;他的傑作之一的《一瞥》,以流暢輕快的筆調勝,也是取材於此的。

曾經有過兩回,我為困窘所襲,深深的陷入悲觀;不知所措,無可奈何的漂泊北上。可是一到前門下車,不覺興奮起來,就以為人生的路本來很廣,以前固執,只是可笑。這是因為故都的道路廣而直,建築雄壯,空氣又清,很遠的景物一望可見,形成著偉大的氣魄;站在丁字路的菜市口,也可以這樣感覺到。

原載1936年10月16日《宇宙風》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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