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芸為「三娘」,後怨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于海寧官舍。芸於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後家庭偶有閑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仍不令碟筆。吾父見信非芸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芸急止之曰;「寧受責於翁,勿失歡於姑也。」竟不自由。

庚戌之春,予又隨侍吾父於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孚亭轉述於余,密札致芸,請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託言鄰女之嬉遊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託言吾父素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壬子春,余館真州,吾父病於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隨侍。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請芸作保,現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堂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復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託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州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余接此札,如聞晴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恐芸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

乃寄芸於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願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末。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芸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復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余未發,余方幸其得良樂。而敢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余曰:「初不料憨薄情乃爾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於荊釵布裙也。與其後悔,莫若無成。」

因撫慰之再三,而芸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床席支離,刀圭無效。時發時止,骨瘦形銷。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余則調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內。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單股慄,猶強曰「不寒」。因是芸誓不醫藥。

偶能起床,適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請人綉心經一部。芸念綉經可以消災降福,且利其綉價之豐,竟綉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綉經之後,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

有西人賃屋於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時請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於門。吾父聞之,召余訶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芸有自幼同盟姊適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卧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時囑咐,倘夫人不嫌鄉居簡褻,不妨到鄉調養,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芸與同綉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於兩日後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愈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於兩日內安頓之。」

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願得青君為媳婦。芸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余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後,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婦,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於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

密稟吾父,亦以為然。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於母側。芸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託言就醫,數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

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願送至鄉;故是時陪侍在側,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之。芸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

芸曰:「將出門就醫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

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

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作一語,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閉門後,芸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幸老嫗認芸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二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後,芸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朴誠。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待,率兩小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芸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屋啾啾。

芸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夫入桃源矣。」

華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歲。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放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復原。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於資,奈何?」

芸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於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時天頗暖,織絨袍嗶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放宿錫山客旅,賃被而卧。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禦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

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慄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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