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考

趙苕狂

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

何謂傳文?那就是作者將自己一生,或是一生中某一時期內所經歷的事情,很詳細,很忠實的,用文字敘述了出來。這也是文字的一體;我們要在舊時的文苑內,上找尋這—的作品,當然是非常之多的。不過,在這些自傳文中,要找到一篇可當完美二字之稱者,卻又似鳳毛麟角,這般的不可金得了。此無他,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貴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與為因,相與為果,同屬一個機杼之下的。

產生不出完美的自傳文來的大原因

但是,舊時的一般文學家,飽受著經史的毒,自以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遞傳下來,不絕如縷的那個「大道」都在他們的肩上抗承著,而再由他們放出旋乾轉坤的手段,使之墜緒重續,更能千秋萬古的傳下去;他們的責任,是非常的重大的!所以,他們在平時,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稱乎堯舜」了;便是動起筆來,也不外乎是些個「載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爾高興,作者自傳的文字,也無非套著一個假面具,說幾句迂腐的話;凡有關於閒情逸緻的,決不肯赤裸裸的把他寫上去,因為,一寫上去,就要與他們所謂的「先王」,所謂的「大道」有背,說不定還要受到同輩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罵詞呢!文藝所由臻美的條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藝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態度又如此,在這般絕不相容的一個情形下,又怎能產得出完美的自傳文來呢?

浮生六記為自傳文開一好例

然而,宇宙如是這廣大,不見得個個人都投入於年謂「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終究也有幾個天分絕高、生性瀟洒的人,會從這勢力圈中逃了出來,而仍能保持著他們的真性情和真面目的。在這裡,可就找得了我們所要找的書——一部較為滿意的自傳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寫的《浮生六記》,從此,也可以說是為這一體的文字開一個好例。

作者個人歷史及本書內容的概略

沈三白,名復,蘇州人;習幕作賈,也能繪事;在當時並無文名。他是生於乾隆二十八年——西曆(公元)1736年;卒年無可考,然我們知道本書第四卷寫成,是在嘉慶十三年,則他的逝世,無論如何總不會在這個一年之前了,娶妻陳芸,是一個有才而生性洒脫的女子。關於他個人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僅限於此。至於這部《浮生六記》,共分作六卷;因每在一卷中記一事,故有六記之名。六記的頃序是:第一卷閨房記樂,第二卷閑情記趣,第三卷坎坷記愁,第四卷浪遊記快,第五卷中山記歷,第六卷養生記道。

本書中孕臧著一個家庭問題

在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質是絕對的相反,並可互相作一對照。那就是第一卷閨房記樂和第三卷坎坷記愁這二篇。前者是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後來卻寫他歷盡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這二篇實有相聯屬的關係的;原來,這中間有孕藏著一個家庭問題存在。

作者夫婦不得於大家庭的原因

在中國,歷來是採取著大家庭制度的;可是,在這大家庭中充上一員,而要能一無風波的相處下去,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本書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於家庭,實是一個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於家庭,他們夫婦倆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與大家庭所賴以維持的禮法相柄鑿,又是一個大原因。這一來,夫婦倆沆瀣一氣,伉儷之情固然愈趨愈篤;但與家庭間卻愈在水火之勢了!

生性浪漫是最初所種下的厭惡的根子

如今,請先看下面所載的二段,其—云: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然又其一云:

「芸欣然,及晚餐後,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妄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密來密去,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

這雖不過寫出他們兩的伉儷情篤,並都生就了一種洒脫的性情而已。然他們平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而舊家庭所崇尚的,是禮法;又怎能把這一類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厭惡之根,都種於此的了!

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是跟下來所放的二把惡火

何況,接著又有下面所述的這些事情發生:

「吾父謂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個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牛亭轉述於余,密札致芸父,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託言鄰女之嬉遊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託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禾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託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

這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好似在已伏有火種的場合,又放上了二把惡火,當然會要蓮蓬勃勃的燒了起來!他們夫婦倆那裡還能在家庭間相容得下呢?

在水火不相容的狀態下一次二次見逐於家庭

於是,三白的父親立刻擺出了家長威風,在盛怒之下,一封書把陳芸來斥逐!三白在不能兩全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攜婦告別」了!雖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諒解,仍許他們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們是無論如何改不了那一種浪漫性情的!而種在有庭間的厭惡他們的根子,也是既給一度種下之後,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面的這些情形:

「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聞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這一來,他們夫婦倆再也在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只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試思:以一個久已依賴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離去了這個大家庭,要去自謀生活,急切間既找不到一樁事情,又挈帶著一個病婦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最可慨嘆的一個家庭劇變

而最可痛恨又最可慨嘆的,尤莫過於三白的父親死了以後,他的兄弟竟不來通報他,還是由他的女兒青君來信,知道了這個噩耗,始得前去奔喪。不料,他的兄弟誤會了,還以為他是回去奪產的;竟於暗地召集了許多人來,洶洶然向他索逋,說是他父親所欠下的。可是,盡他兄弟是怎樣的巧安排,這種鬼域的內幕,終究給人拆上一個穿!於是,三白喚了他的兄弟來,很憤慨的向他說道:

「兄雖不肖,並未作惡多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爭產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

這一番話非常坦白,當然是很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可是,家庭之變,可謂至斯已極了!

作者不是一個歌頌大家庭者

由此看來:這大家庭制度,實是要不得的一件東西!在這大家庭制度下,產生不出別的什麼來,只不過養成了一種依賴的習慣,造出一種苦樂不平均的局面,弄出不少明爭暗鬥的怪劇來罷了!而作者關於這種家庭問題,看他雖是很隨意的寫來,其實,卻不是出自無因,他在本書中所揭示的,實是含著一種很嚴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頌著這個大家庭,抑是怨詛這個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作者描寫閨房之情是十分大膽的

至於,他在第一卷中,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卻是取著一種很大膽的態度。因為,從來人們對於閨房之情,總是這麼的「密而不宣,」以為萬萬告訴不得人的;他卻一點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寫了出來了。然則,他如此的大膽寫下來,文字也會涉於淫穢嗎?不,一點也不,仍是寫得不濃也不淡,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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