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因為她是媽媽

回家

為了過年回家的事,我揪了很長時間的心。

既遇良人,我萬里來歸。在異鄉一遇到不快樂的事,就自怨自艾,覺得人家生女兒真沒意思,養到二三十歲白白拱手送人。春節一年一度,我當然要回家,那是血的呼喚,DNA在說話。

我給媽打電話,媽問:「你回來嗎?」我答:「回呀。」忽然有一抹沉默。我知道是我媽時時處處不願讓我為難,所以自己千難萬難出不了口。一念及此,我覺得自己簡直不可恕,趕緊加上:「他也回。」媽頓時放了心,笑說:「你大姐還說你們可能……還是回吧,他一年也就

過來一次兩次。」

我自此懸了心。早此時,我跟他半真半假討論回家的事,他微做苦相:「來去一趟太辛苦了,讓我休息吧。」我佯怒曰:「在我家有人虐待你、不讓你休息嗎?」他答:「在我家有人虐待你嗎?你為什麼不願意回我家呢?」我頓時沒詞,我不是白金好媳婦,憑什麼要求人家是黃金好女婿?

我希望他跟我一起回家呀,又不是劉蘭芝無故被遣歸,當然小夫妻齊齊整整同時露面,一人一聲「媽」來得體面。但去年就回的是我家,論情論理,今年應該回他家。我該怎麼說服他?春節是中國傳統節日——難道對他家就不是?我想回家——難道他不想?他難得來一次我家——慚愧,我又去過他家幾次?

這拒絕還沒有發生,已經夠讓我暴怒了。正在拖地,不拖了,拖把咣一聲扔到地上。晚上他到家,我蓄著一腔怒氣準備給他下最後通牒:「我過節回家!你回不回兩可,如果你不回,以後就永遠不用回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彎腰脫鞋,文件包也賭氣不幫他接,他就隨手擱在牆邊,手勢非常疲憊。他是真累,這段日子周周出差天天加班。屋裡空氣是潛藏的高壓,到處埋伏著死亡紅外線,他一無所知坐到沙發上,開了腔:「我實在走不開……」去死!「……我們年三十上午飛回去可以嗎?再早我真沒辦法了。」

我就這樣愣在他的對面,忽然意識到不知幾時,我正擺了一個雙手叉腰氣勢洶洶的姿勢。此刻我一低頭,莫名地,覺得感激。太荒唐的感受,不是你儂我儂,不是良人屬我我屬良人,居然是——非常廉價的謝意。

這樣說來,或許我們並不相愛吧?愛是「你給我的理所應當,我給你的都心甘情願」,恰如我們拜觀音,而觀音絕不用理會我們。愛是天人之情,是不說對不起,當然也不說謝的。而我和他,卻像小兵向元帥敬禮,元帥必得回禮,無論他們之間隔了幾千幾萬級。這是溫和的、有回饋的、人與人之間的情與禮。

我過去,把臉偎在他胸口,我想說謝謝,開口卻是:「明年,咱們回你家吧。」他一手攬我,一手還抓著遙控器,在不停地換台,答:「嗯。」

這一刻,我們互相了解。父母親人才是我的第一順位,他是第二位,我們還不曾親密無間,也就因此沒有陷入愛的無間道。我和他,不過是柴米夫妻,但我寧願如此,寧願,因為愛要麼燃燒,要麼長久,但不能兩者並存。

我的故鄉在哪裡

你曾經以為你沒有故鄉。

你生在東北小城,冬來積雪盈你孩童的膝。有一年水管凍裂,父親帶你去打井水,井是白茫茫雪地上一隻孤單的黑眼睛,冒著熱氣。

你又跟父親上山打山楂,秋色濃烈。依稀聽見,廣場上有大喇叭在說一個偉人的死,你們打了好幾麻袋殷紅的果子,像一輩子都吃不完。

可是上小學填表,你在籍貫上填「湖北黃陂」——父親是黃陂人。

你甚至沒回過父親的老家,只去過一次黃陂縣城。是大四快畢業,班上組織去郊遊,縣城主街也破破爛爛,錄像廳掛著黑板,斗大的字寫著「慾火焚身」。晚上,男生們語焉不詳地一個個失蹤,再過一會兒,他們嘩一下同時出現,吃吃怪笑兼垂頭喪氣。終於有男生告訴你,「慾火焚身」是寫消防員生活的。

而黃陂不再是一個獨立的縣,它淪為大武漢的一個區,如通縣之於北京,或者番禺之於廣州。她們都曾是清清白白的黃花姑娘,此刻是豪門裡的承歡姬妾。

你妄想懷鄉,如懷一塊昂貴的璧,那塊璧卻碎成一地玉屑。

而表格也不再填籍貫,改為出生地,你便寫「遼寧丹東」。只七歲,你就離開了,經瀋陽、北京、武漢,一程一程漫長的火車。你與行李一起,車窗里進車窗里出,泥鰍一樣在人頭下滑過,躺下小小的身子佔座位,而且不哭。年年報紙上都寫春運的恐怖,彷彿意外得不得了,小鹿斑比那麼天真。誰人不知道呢?哪怕你只有七歲。

丹東是你父母的異鄉。他們像所有「文革」初年的大學畢業生一樣,被看不見的政治大手撥弄,去這僻遠、苦寒的流放之地,生兒育女,艱難地活下來。一有指望,就想離開。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你後來才知道,這不是一個濫俗的名詞,這是許多人命運的轉捩之點——冰山有微微裂縫。母親遂一周一周,去當時的電子局長家裡 ,不帶禮物——那時不興這個,也帶不起,只帶孩子們——有你嗎?你不記得了。陳述、周旋、乞求,說到動情處,母親落下淚來。

他們走得那麼高興,而丹東也很快將他們和你統統忘記。舊同事的小孩出外上大學,才又忽然發生了聯繫,僅限於此。丹東其實與你不相干,即使你回去,到哪裡尋找緬懷之地?當兒童笑問你從何處來,你會否驚慌地問:「啊,你說什麼?」東北話,不是你的鄉音或母語。

現在你在北京,你很自然地對人說:「我是武漢人。」你當然是。你在武漢定居,二十多年。你漸漸不再覺得武漢話鄙俗不文,甚至愛上它的紅塵顏色,可是仍然不會說。在漢口你老東張西望,連香格里拉都找不到;火車站你總被人當外碼子;外地來的朋友請你帶路去起義門,你沒好氣地說:「等我上Google查一下。」內心深處,你一直是那個剛下火車的小姑娘,被四十度熱浪襲昏,周圍大聲嘈雜如開罵。你和武漢,老隔了一層,不能一把抱在懷裡。

但北京更加與你無關。隆冬,窗外陽光好得幾乎猖狂,而風聲如哨聲凄厲。大風這件事,超出你的經驗值,你對溫度的評估系統沒包含過這個因素。你遂穿了薄薄黑裙、薄薄紅羊毛大衣出門:一步,兩步,三步……第四步就沖回去,換高統靴和把你從頭蒙到腳的哈利波特大棉袍——這不是你的城,你無法知冷知熱,如一個溫柔的妻。

雖然你並不煙視媚行,你又何嘗不是這世上的吉卜賽女子?都一樣地,沒有原鄉。

那一天,一個男孩兒陪你穿王府井後面的小巷。真破敗,你走了幾步就迷路,不是說北京是一座東南西北明確的城嗎?男孩兒笑咪咪說:「不包括衚衕。」你看見小院里放了一大堆烏烏的垃圾,爛菜葉,破菜幫,鳥都不會落在上面啄食。你心裡嘀咕,過年了也不清出去?驀地一驚,這分明是人家的冬貯大白菜。

「這是衚衕游不會來的地方。」男孩兒說。他媽媽是北京人,他生在宜昌,對同學來說,他是說北京話的外地孩子;回北京姥姥家過寒暑假,他又成了不會說北京話的外地孩子。他笑起來:「所以,我是沒有故鄉的人。就好像你,你會把武漢當做故鄉嗎?」

你猝不及防地愣住,很久很久,北京那麼冷,眼淚還在眶里就凝成冰,割著你的視野。你只努力睜大眼睛,讓微笑滑過,如小孩在北海的冰面上溜冰,輕輕地說:「不……武漢,是我的故鄉。」

不僅因為那裡有你的同學、朋友、你努力綻放過的青春、你曾深深愛戀過的少年——六渡橋的老房子里,他帶你見過他龐大的全家。還因為,父親在那裡。

武漢有多少條大街小巷,父親騎自行車經過;不遠處的小菜場,原來父母經常一起去買菜;東湖,是父親教你游泳的東湖;水果湖的大小館子,父親都去吃過,老是嫌太貴太油膩;你也曾在武漢最大的商場,不顧父親的反對,給他買極昂貴的羊毛衫——他到最後都不捨得穿。

而父親,永遠睡在了武漢的石門峰公墓。

武漢怎麼可以不是你的故鄉?當你想念,當你銘記,當你在深夜,無聲哭泣。

他們說夏娃在哪裡,哪裡就是天堂。而你終於知道,當一座城市,有你最深愛之人的墳塋,那裡就是你的故鄉。

她沒有上第一線

一夜之間,這城市面目全非,路上無數戴著口罩的面孔,像散亂的、慘白將萎的紙花。忽然接到二姐電話,說:「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而她,是醫生。

她說他們醫院緊急開會,全體醫護人員24小時待命,隨傳隨到,任何人拒絕徵召,當即開除……非典原來與我,如此之近。

我脫口而出:「開除就開除,我養你。要不然你現在就辭職。」急切得喘不過氣來。

她斥我:「說什麼呢,都怕死,都辭職,沒人看病,到最後全地球所有人都傳染上了,那時躲家裡就安全了?再說,醫院什麼病沒見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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