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而我仍在等待竟然

懸崖

武漢話中,對懶人偶爾的勤勞,有很特別的一句俏皮話,叫做:發勤快。跟發高燒、發神經一樣,都是一種突如其來、不可理喻的病態。

上周末我發勤快,買回大瓶玻璃清潔劑,爬到高處擦窗子,看著漸漸窗明几淨,很有成就感地對老公說,「也許我應該做個全職太太的。」

他睨我一眼,嗤一聲,「你?不夠格。」不就是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啊不,我當然做不來。當勤快成為常態,如同SARS病人連綿不絕的高燒,懶人如我,怕早就香銷玉殞,魂歸離恨天了。

朋友中全職太太漸漸多起來,有時候,會羨慕她們的安閑,十點才起床,下午不是在健身房就是在美容院。偶爾也會動心,再一想,如何開口向老公要錢?驕傲如我,一定會覺得有荊棘在舌尖滾來滾去。

全職太太其實也是一份職業,辦公地點在家,老闆是配偶,主業就是取悅老闆。而在這個萬惡的商品社會,我們老早知道,老闆與僱工,天生就是不平等。

人說她們是溫室花朵,風不打頭雨不打臉,至多受老公的氣——那也只有一個人。我寧肯在外面打拚,受一萬個人的氣,還有一萬人要受我的氣呢。

職場再艱辛,總歸給你機會,讓你成長。失業?換一家就是。經濟不景氣?荒天還餓不死手藝人。老闆欺壓?忍得下就忍,忍不下走人,敢少給我一分錢,還有《勞動法》呢。

婚姻是最小型的江湖,所有風浪都不能避免。對全職太太來說,失婚?就是失去飯碗,年已不輕貌已不美,再尋找另一個飯碗從何說起;經濟不景氣?老公下崗了還養著你白吃白喝,你還不羞愧自盡;老公欺負?除了忍還有第二條出路嗎?就算離婚,你該如何理直氣壯地對法院說:他該給我錢,因為我是他老婆,我陪他睡覺了。別人的想法我不知,對於我,這是至大羞恥。

若男人愛我,必因為我的好處,他的愛里,有寵溺也有尊重。當我不過是他的附屬,家裡的另一件傢具,他的愛,還能剩下多少?而我若仰仗他的愛,此刻便是我的懸崖了。

他的真心

這故事不是我編的。

在常去的論壇上看到一個帖子:「年前被GF敲詐——五百元的聖誕禮物。」帖主的女朋友看上一雙五百多塊錢的鞋,要他送她。他不肯,因為「五百塊錢夠一個農村孩子上完初中的三年學費」。他義正辭嚴地說:雖然他非常珍惜這段感情,還是決定分手,他不是缺錢,也不是吝嗇,但「如果感情要靠金錢來維持,我不會珍惜」。最有趣的是,他的ID叫做:真心總是會受傷,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真心,連一雙鞋也承不起。

離亂尚沒有發生,紅顏也不曾早逝,不關國恨家仇,盛世之愛卻軟弱如豆腐渣,經不起人事的輕輕調戲。

她真的那麼想要這雙鞋嗎?這物質泛濫的時代,難有什麼能令人魂牽夢縈,矢志得之。也許她只是要他慷慨付賬的姿態,那種「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的愛寵,把他送的鞋歡喜地套在腳上,皮的柔軟與暖,便是他心室的溫度。從此她生命的每一步,都踏在春天裡。

他真的是頂級小氣鬼嗎?五百元不過是三朋四友的一頓飯錢。他不見得給不起,但拒絕被索取,他不欠她什麼。忽然間心生警惕,她會不會是個拜金女郎?一個男人,不因為自己而因為錢被愛,是莫大的羞恥。

一切拿捏不準,像京劇《三岔口》里,兩人黑暗中的摸索鬥爭,偶有觸碰,都心驚肉跳。但這驚怕與猜測,足夠殺死一段稚嫩的愛。

我說人家,是站著說話不腰痛,輪到自己,照樣看不開。有男人自稱暗戀我良久,從美國回來看我,卻雙手空空。我立時覺得該人無味得很,乾脆懶得搭理他——哪怕在機場隨便買一瓶免稅的香水呢。

你說你愛我,這不過是一句甜言蜜語,也就是英文所說「SWEETNOTHING」——甜而一無所有。怎麼才能讓男人知道?對女人來說,禮物是男人甘願的付出,是他仔細地揣測女子的心思,是他在櫃檯上與服務員詞不達意地表達,是他送出去那一刻的惴惴不安,手心微濕……禮物至少是實物,即使愛情去了,它還遵循物質不滅的原理,是確鑿的憑據。

而打動女人的,常常是那些願意為她們花錢的男人。民國時代,有個熱血女青年,以色為誘餌殺某權奸,行刺地點在珠寶行。男人渾然不知,只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作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兒的。」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里,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值十一根金條。「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一念之差,她放過他,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這是張愛玲的小說《色·戒》。

她是愛上鑽石嗎?不,她是愛上她自以為的愛情。而這一切,仍然是誤會。

別讓我看見你的衣櫃

一對小戀人,都是我的熟人,吵過架紛紛前來哭訴。我就當口述實錄來聽。這一次,是女孩兒把男孩兒手機的簡訊息查個遍,立馬逼他交代都是誰與誰與誰,上言啥意思,下句又從何說起。男孩兒抵死不從,向我說起還憤憤不休:她為什麼這樣幼稚?愛人之間,應該有一個鎖著的衣櫃。

他說的沒錯。年華至此,人人都是老房子,不見得五條人命在身,至少心底有一個隱約的、叫不出口的名字吧?生命里太多用不著卻也扔不得的事物。收在衣櫃里倒也乾淨。敢說「事無不可告人者」,多半人生極乏味,追著告人,人還不願意聽。

只是,既然要上鎖,何不將衣櫃一併藏好?

愛情的空間極其狹窄,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更何況衣櫃這種大傢具。我知道這是你的隱私,並且你不準備與我分享,我不能不猜測:是很多錢?舊愛的痕迹?護照機票?你有兩個娃在鄉下……秘密就是誘惑,黯黑的,淡血紅的,難推難擋。猜測是人之常情,不疑不問,毫無醋意,像《金瓶梅》里的月娘,那是因為她對西門慶毫無愛意。有愛,就必定有疑慮,這是愛的折磨人處。

也許可以矜持地小心繞行,假裝視而不見,是視野里一塊盲區,然而從此所有你的行徑,都在盲區里了。你不曾與我交心,讓我如何坦誠相待?故而絕口不提,沉默如黑屏,想像力卻肆意如傳奇,這是一種暗刑。每一抱一吻即想起:衣櫃、秘密與疏離,相親相愛的心,三鼓而絕。

而如果我無法抗拒,誓要打開衣櫃,恐怕我就得面對真相的傷害。有些錯,是小疵還是大礙,實在要因情而異。而你,像正在衛生間方便的人,門被突地打開,那一刻尊嚴掃地的感受,會否成為終身傷害?你最不可窺見處,被人擅闖。

河東女史柳如是這樣罵老公的:「娶過門去就得離了我的眼,別讓我再看見,看見一根頭髮影子,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多爽利明白,舊式女子的智慧,真不可小覷。

因此我對男孩兒說:可以和MM交往,但事後最好連痕迹都堅壁清野。如老僧背美女過河,上岸之後隨即放手。本來無一物,留一個上鎖的衣櫃幹嘛?總讀過《新概念英語》,聽說過一句英諺:衣櫃里的骷髏——家家戶戶都有見不得光之處。夜半無人,屋裡有一個鎖死的衣櫃,再說是空的,也架不住浮想聯翩:呀,裡頭說不定有……你怕也不怕?何況她。

沒本事把衣櫃藏好,還聒噪抱怨女人幼稚,啊呸,笨。

相親這樣庸俗的事

這段日子,相熟的小美眉不太開心,問她,說是被逼婚。我倒吃一驚。原來她母親的同事給她介紹男朋友,她一聽這麼老土的事情居然找上她,當即回絕,那位阿姨不氣餒,又打了一次電話給她,把男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小美眉一動心——隨即把自己斥回去,回絕得更乾脆。

我聽後簡直是捶胸頓足,比她還著急:這是一個機會呀,怎麼可以放棄。阿姨替你做媒,當然是覺得你宜室宜家,才隆重推出,難道你沒有被獵頭公司看中的驚喜?獵頭鐵律,一定是撬到待遇更好的地方,一樣的,從小看你長大的阿姨,難道會給你挑差男人?你在外面自己遇到的,還不見得如這個呢。

說著說著,我自己都覺得有張媒婆或者李媽媽之風。錢鍾書說: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慾望,看來不差。

男女相悅,為性為錢,另當別論。若為婚姻……人人的生活圈子都有限,自己認識異性的途徑屈指可數:同學、同事、邂逅而已,再加一個新起之秀——網戀。

理論上來說,讀書時代男女朝夕相處,梁祝之遇應該比比皆是,事實上人人回想自己的高中大學時代——初中以下還蒙昧未開,不消提起——覺得青蛙恐龍比比皆是,《流星花園》里一校園滿滿的帥哥美女我從來沒遇到過。

同事更不消說。公司里照例會有整天討論老公小孩兒的八婆,到處吃女孩兒豆腐的中年帥哥,偶爾遇到幾個適齡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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