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愛得像一顆獼猴桃

氣都氣飽了

早上八九點鐘,天色正青,街頭小牛肉麵館裡,她坐我對面。

牛肉麵熱騰騰端上來,可是她不肯吃,年輕紅潤的臉蛋,猶自氣鼓鼓的,嘟著嘴,雙手合抱胸前,那姿態,是赫然橫著一句話:「我在生氣。」

她身邊的女友勸她:「再生氣,飯還是要吃的。」

她自鼻腔里「哼」一聲,萬般哀怨,「氣都氣飽了,哪裡還吃得下」。「嘩」抽一根方便筷,「啪」地掰開,「的的篤篤」在桌上點來點去,又「吱吱紐紐」挪椅子——她的氣,生得有聲有色。

女友不大在意:「沒什麼的,算了。」

她雙手一攤,驚叫起來:「還沒什麼?」眼睛瞪圓了,「我打電話給他,說『喂』,他居然問我『哪個』,我就啪一聲掛了。還有蠻多個女的,給他打電話不成?」咦,這一記反問,的確很有道理啊。

連說帶比畫,一手指向那個不在現場的「他」,是討伐,也是委屈,一腔自憐,說也說不盡。

我低頭強忍笑,只心道:可憐了這小子。

是在夢中被電話吵醒吧,懵頭懵腦一句「哪個」,惹下大禍也不知覺,大約只當電話斷了,倒頭復又呼呼大睡。

哪兒知道這一端,她的心都碎了。

她還年輕呢,再扮酷也是粉面桃腮的嬰兒吧,此刻滿心醋意也是嬰兒式的:媽媽一時有點心不在焉,便不依,哇哇大哭著,一邊撲上去抱媽媽的腿一邊打媽媽。

有時候,情人約等於媽媽:照顧我,體諒我,我哭急得一頭汗,我笑則心花怒放。我是你唯一的小太陽,心裡眼裡只有我,生命里再容不得任何一個人、一件事。

這樣橫蠻的,嬰兒的邏輯。

還是,戀愛中的女子,都是唯我獨尊的?

而後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每一個嬰兒都會長大,而每一個愛過的女子,都會在某一個時分,落下淚來。

不要臉要趁早

女友的男人,最近被一個女孩搶了。

他們雙進雙出好些年了,所有朋友都是共同的,包括她,這小精豆一般的女孩子,貓臉,嬌憨,笑容甜如QQ糖,如一捧火燒在男人身上。男人很快變得痴迷,與女孩兒徹夜賽車,逛街,看電影——竟然重複早戀中學生的愛情步驟。

女友的隱忍與其說是為了男友,勿寧說是為了這小自己七歲的女孩兒,或者是年紀的緣故,對女孩兒,她總帶著一種私密的寵愛,像憐惜自己的小妹妹。

到底忍無可忍,跟女孩兒明示,女孩兒微吃一驚,便問:「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分手呢?」

女友猝不及防。五年的感情便一朝斷了。

再痛,三十歲的讀書女子,與前男友不得不以禮相待,又在同一個系統工作,來往是少不了的。

不料一日,女孩兒便上了門。親親熱熱叫她「姐姐」,然後問:「我知道這不合情理,但你和他的來往盡量少一點兒好不好?」

女友解釋道:「我們有工作關係。」

女孩兒迅雷不及掩耳地打斷她:「那你換一個工作不行嗎?」

女友呆住,半晌失笑:「這怎麼可能?」——這簡直是最庸俗港片都聽不到的精彩對白。

女孩兒卻不笑:「那你就是放不下他了,可是你要為我著想呀,你經常打電話給他,害我打過去總是佔線。還有,他老是忙你的事,我的事就沒時間忙了。難道你要做第三者?」

女友濁血上頭,喝道:「誰他媽是誰的第三者啊?」

女孩兒驚奇地退了一步,臉上露出害怕神氣:「姐姐,你不會恨我吧?不是吧。我年紀小不懂事的,我做錯了什麼你也不能跟我計較呀。你是成年人啊,就像《射鵰英雄傳》里的歐陽鋒,他都要自重身份,不跟晚輩動手呀。」忽然莞爾一笑,小貓似偎過來,在女友懷裡挨蹭,嗲聲嗲氣如小丸子:「姐姐你答應我嘛。」——我都叫你姐姐了,你還能不把我當妹妹,妹妹的要求,你還能不滿足?

女友看著她:年輕無恥而理直氣壯,近乎無邪的臉,幾乎當場橫刀自盡。

女孩兒意猶未盡,回去發電子郵件給她,女友苦笑給我看,那是一首歌,歌名叫《THE BOY IS MINE》(這男孩是我的)。

是什麼叫這女孩兒如此囂張?大約只是知道自己太年輕吧,知道無論做了什麼壞事,都可以用無知掩蓋,世人會忙不迭原諒自己,因而,所有的任性、傷人、放肆、冷血,都這般心安理得。

年輕不是罪,恃年輕而任意而為,便是了。

是誰說的,不要臉,也要趁早。

暗戀四人行

他們是阿甲、阿乙、阿丙與阿丁,他們的故事,不知道誰先起意,誰會最早決定退出。

某男阿甲在各大論壇上鬼混、發貼、吵架,漸漸地發現每一天,不離不棄有一個「ALAJ」的ID在跟貼,文字里的細膩和一絲不明所以然的哀怨,註解了她的女性身份。阿甲忽然會意過來,那分明是「暗戀阿甲」的首字母。論壇上荒人謬事見得多了,阿甲遂也不動聲色。

過段日子,阿甲換到一家公司工作,有時與各地同行交換宣傳畫冊。其中某女阿乙寄來的那一本,有異:不是夾了幾隻蝴蝶標本,就是附了密密小字的信——竟然是一筆閨閣體的好簪花小楷。字裡行間對應,阿甲知道了,阿乙就是「ALAJ」。正在不知所措,阿乙在信里說:夏天有休假,她想到阿甲的城市來玩。阿甲想了想,回信道:「你來,本公司所有同仁都會願意招待。只是很不巧,我將赴歐洲半月游。」

而他是如何招惹上某女阿丙的,他都不知道。大約是從他的博客開始。阿甲苦笑著對我說:阿丙日復一日,回覆著他的博客,內容儘是:「我看央視的天氣預報,你那兒又變天了。我記得你有鼻炎的,要小心不要犯呀,我很心疼的。」阿甲看著,只覺得背上的雞皮疙瘩,海浪般一層層浮現,他沒法不毛骨悚然。他幾時、什麼情況下、對誰提過自己的這小恙?網路時代,即使對於陌生人,他也淪為羅馬不設防。

更離譜的是,阿丙還建了一個自己的博客,名字就叫「狂愛阿甲」,一會兒寫:我今天過得很愉快,我決定忘了他;明天又寫:我恨他,他為什麼能這樣漠視我;一時狂暴起來,把上面所有內容刪除,立誓重新做人。我跑去恭喜阿甲,他苦著臉說:已經好多次了。果然,三天之後,一切重新開始。阿甲堅決不理會她,她便自導自演自吹自彈自唱整齣戲。

前段日子,有一位朋友某男阿丁找我合作,我沒時間,就推薦了阿甲給他。第二天,阿甲的電話把我從夢中吵醒——不是他在錯誤的時間打來,是我起得太晚。他問:阿丁是誰?到底是誰?他與他只在QQ上聊了半小時,他卻不能控制身體里慾念的大潮。他說:我想同阿丁啥啥啥。很多年前,阿Q就是這樣向吳媽表白的。

他很詩意很謙卑地拜託我,他說請你,請你在百忙之中約阿丁吃一次飯,請你手持DV,拍下他的音容笑貌,或者至少用你的眼睛你的心,感知這個人的存在,再對阿甲原聲再現——餐費他會給我報銷的。

下午在網上遇見阿丁,我不能不嘴快,我說:「有人暗戀你呢。」阿丁很高興,說:「啊,太好了。替我謝謝那位姐姐。」我忍住笑:「不是姐姐呢。」阿丁更高興:「是妹妹?那更好了。感謝她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我再也不能自控,伏在電腦上爆笑十分鐘。

一切都是誤會,這所有的愛情。他們妄說什麼愛呢?不了解、不認識,甚至沒有能力認出他來,阿甲天天都在哭都在喊,在尋找戈多,她們還去欣賞他的起轉承合。而阿丁那蓬勃的喜悅又置於何處,當他面臨禁色之愛,那是黑夜裡不辨方向的渡輪。不了解才能夠愛吧?才能把放蕩當做狂野,把羞處視為桃花,把莫名的恐懼與誘惑,用愛之名來定義。

沒有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所有的愛與等待都是虛空。這愛情全是笑柄。

或者,世上每一樁愛情都如是。

來遲了一天的玫瑰

她一直覺得眼睛脹痛。有一種張力在牽她的眼眶,淚水在眼裡打轉著,如洪水與水壩抗衡,蓄勢待撲。但她其實並沒有要哭的意思,倒像是酒店有裝修污染,或者鄰桌有人抽煙。

五年前他們相識,三年前他們分開。無數次記憶回想,最後她漸漸懷疑,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切不過是她的虛構。卻突然收到他的電話——她已經換了工作換了城市甚至換了配偶,他是怎麼查到她的號碼?他說:「當初的事……是我年輕不懂事。」

她答:「不,我也有錯。」

這麼客氣,恰如一部優雅的歐片。但她不曾踢他打他,暴力相向嗎?他不曾咬牙切齒對人說過「我不原諒,永遠不」嗎?

他們真的不再相愛了。

他說:「不如出來坐坐。」她想有什麼可坐的,卻還是答應了,他說的時間和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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