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簡介及自序

李零簡介:男,祖籍山西武鄉縣。1948年6月12日生於河北邢台市,從小在北京長大。中學畢業後,曾在山西和內蒙插隊7年。1975年底回到北京。1977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參加金文資料的整理和研究。1979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師從張政烺先生作殷周銅器研究。1982年畢業,獲歷史學碩士學位。1982-1983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灃系西隊從事考古發掘。1983-1985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業經濟研究所從事先秦土地制度史的研究。1985年至現在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 研究方向 教學:簡帛文獻與學術源流,《孫子兵法》研究,中國方術研究,《左傳》,中國古代文明史,海外漢學研究,中國古代兵法。 ■ 主要專著 1、孫子古本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2、吳孫子發微,中華書局,1997; 3、中國方術考,東方出版社,2000; 4、中國方術續考,東方出版社,2000; 5、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 主要論文 代表論文: 1、舊中國鳥書箴銘帶鉤考釋,《古文字研究》第8輯,1983; 2、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九州學刊》第3卷1期,1988; 3、式與中國古代的字元模式,《中日文化》第4期,1991; 4、馬王堆房中書研究,《文史》35輯,1992; 5、楚景平王與古文字溢,《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6。

近來,《論語》很火,孔子很熱。我們村,北京大學中文系,也開了《論語》課。課分三個班,我教其中一個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兩個學期,一學期講半部,把《論語》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部講義,就是根據我上課的記錄整理而成。借這個機會,我把《論語》系統讀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謂講義,其實是讀書筆記。

我的講義,正標題是「喪家狗」,副標題是「我讀《論語》」。首先,我把這個題目解釋一下。

什麼叫「喪家狗」?「喪家狗」是無家可歸的狗,現在叫流浪狗。無家可歸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 homeless。

讀《論語》,我的感受,兩個字:孤獨。孔子很孤獨。現在,有人請他當心理醫生,其實,他自己的心病都沒人醫。

在這本書中,我想告訴大家,孔子並不是聖人。歷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著的孔子,既不是聖,也不是王,根本談不上什麼「內聖外王」。「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這是明明白白寫在《論語》裡面的(《述而》7.34)。子貢說,孔子是「天縱之將聖」,當即被孔子否認(《子罕》9.6)。讀我的書,你會明白,為什麼孔子不接受這個榮譽,而他的學生一定要給他戴上這頂帽子。

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拚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複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這才是真相。

當年,公元前492年,60歲的孔子,顛顛簸簸,坐著馬車,前往鄭國,和他的學生走散。他獨自站在郭城的東門外,等候。有個鄭人跟子貢說,東門外站著個人,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點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像喪家狗,垂頭喪氣。子貢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孔子,孔子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說,形象,並不重要,但說我像喪家狗,很對很對。

在這個故事裡,他只承認自己是喪家狗。

孔子絕望於自己的祖國,徒興浮海居夷之嘆,但遍干諸侯,一無所獲,最後還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傷心。喪子,哀麟,回死由亡,讓他哭幹了眼淚。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卻沒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對與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宿命。

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至於副標題嘛,非常簡單。我的書是用我的眼光寫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麼二聖人、三聖人怎麼講,大師、小師怎麼講,只要不符合原書,對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麼,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不跟知識分子起鬨,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

讀孔子的書,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講,他是個堂吉訶德。

其次,我想講一下,為什麼過去我不愛讀《論語》,現在卻賣勁兒讀《論語》,而且是當做一部最重要的經典來讀。

我先講不愛讀《論語》是怎麼回事。

坦白地講,我讀《論語》,是重新補課。這本書,我過去讀,中學就讀,但不愛讀,一直沒下過功夫,一字一句仔細讀。

當年讀《論語》,我的感受是,此書雜亂無章,淡流寡水,看到後邊,前邊就忘了,還有很多地方,沒頭沒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訓,還是道德教訓,論哲理,論文采,論幽默,論機智,都沒什麼過人之處。

我想,如果沒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時候一樣,像很多外國人一樣,既沒人勸我尊,也沒人勸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樣(不讀《論語》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這是第一。

第二,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其他一些原因,讓我慢慢講。

予生也晚。我是生於舊社會(只待過一年,沒印象),長於紅旗下,崔健唱的,「紅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閱讀背景。馬、恩、列、斯、毛、魯,我曾通讀,現在不時髦;灰皮、黃皮書,也曾泛覽,現在見不著。插隊下鄉,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樣,照樣有人讀書。我的啟蒙,是在「文革」當中,古書、雜書,看了一大堆。辛亥革命後,康有為、陳煥章的孔教會(1912年),我不及見;蔣介石、宋美齡的新生活運動(1934年),我沒趕上;新儒家的書,幾乎沒讀;尊孔教育,一點沒有。

我不愛讀《論語》,不是因為我只見過批孔,沒見過尊孔。近百年來,尊孔批孔,互為因果,互為表裡,經常翻烙餅。它與中國備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鬱積心底的強國夢,有著不解之緣,既跟政治鬥爭有關,也跟意識形態有關,還有民族心理問題,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拿孔子說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愛讀《論語》。

有人說,人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沒發言權。這話有點道理,但也不盡然。我沒嘗過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沒吃過狗屎,也知道屎是臭的。更何況,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結果。什麼對,什麼錯,都得閱讀原典。不讀原典的胡說八道,才最沒發言權。

上個世紀,一劈兩半,我是後半截的人,代溝肯定存在,沒什麼了不起。小時候,我跟大人聽京戲、大鼓和相聲,除了相聲,幾乎都聽不下去。我總覺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長腔慢板,遠不如電影吸引人。有點興趣,那是後來的事。我的態度,回想起來,和如今的「80後」,有程度差異,無本質不同。我看他們看不慣,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慣。這不是大陸不大陸,台灣不台灣,而是現代化下很普遍的問題。即使歐美國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邊,二次大戰後,徹底衰落。誰也別吹,自己比別人更傳統。你說傳統是寶貝,有些東西,處於瀕危要保護,我贊成;但非要弘揚,直到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我沒興趣。

誰要說,不讀《論語》就無以為人,現在世道人心這麼壞(如貪污腐化、制售假藥、賣紅心鴨蛋者流),都是因為不讀《論語》,不敬孔子,那就過了。

其實,敬不敬孔子,這是個人愛好。不敬又怎麼樣?比我小一點,王朔和王小波,他們說起這位老人,就是滿嘴沒好詞。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變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懷瑾老前輩說,孔家店是糧食店(他說道教是藥店,佛教是百貨商店),此店關張,我們就沒飯吃,我不能苟同。

過去,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個原因,是我不愛聽人說教。人上點年紀,以為曾經滄海,就可以當道德老師,我以為是為老不尊。我一看誰說這類話,寫什麼人生哲學,頭皮就發麻。

我總覺得,不問世道好壞,上來就說好人多,既無標準,也無統計,這種說法,極不可靠;好人活著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註定有好報,也是陳詞濫調。事情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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