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

29他們坐在從旅館拐彎過來的一個骯髒的咖啡店裡。鄧肯在數錢,看看還剩多少用作早餐的開銷。瑪麗安解開了大衣扣子,但用手緊緊按在脖子那兒。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紅衣服,因為它顯然屬於昨天晚會的一部分,恩俾麗的耳環呢,她放在口袋裡面。

他們坐在一張綠色的樹紋紙貼面的桌子旁,桌子上亂糟糟的,既有髒的杯碟,又有麵包屑,潑出來的飲料,奶油的污跡,這些都是前面的旅客留下來的東西。那些人勇氣可嘉,他們一大早趕來吃早餐時,桌面上還乾乾淨淨,沒有人用過。那些快樂的旅行者離開時總會留下一大堆這樣的垃圾,他們知道這地方今後再也不會來了。瑪麗安滿心厭惡地看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早飯的事她打算盡量隨便一些,她不想讓自己的胃出洋相。她想,我就要咖啡跟烤麵包片,或者加點果醬就行,那總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一個頭髮亂蓬蓬的女侍者走過來收拾桌子,她在他們面前分別扔下一份破舊的菜單。瑪麗安打開了她的那份,找到「早餐」這一欄。

昨晚的一切問題似乎已經得到了解決,連她想像中看到的睜著雙眼追趕她的彼得的面孔也隨著白晝的到來而模糊了。這並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它只是使她把問題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晚上一切都被濃濃的睡意掩蓋住了。等她醒來時,只聽見水管中水流的嘩嘩直響,走廊上又有人在大聲說話,但是她記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她靜靜地躺著,試圖集中精力思索一下,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望著水跡斑駁的天花板出神,可是沒有用。接著鄧肯的腦袋從枕頭底下鑽了出來,晚上他為了安全都是把枕頭蓋在頭上睡覺。他獃獃地望了她好一會兒,似乎完全認不得她,也弄不清自己幹嗎會到這個房間里來。然後他說:「我們起來吧。」她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嘴唇,但在她重新坐直以後他只是舔了舔嘴唇,似乎她這個舉動使他想起該吃東西了。他說:「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飯吧。你這模樣真糟糕,」他又加上一句。

「你自己那副模樣也算不上好看吧,」她回答說。他的眼圈黑黑的,頭髮亂得就像老鴉窩。他們從床上爬起來;浴室里搖搖晃晃地掛著一面鏡面發黃的鏡子,她到跟前照了一照,只見自己臉色蒼白憔悴,皮膚乾燥得奇怪,鄧肯說得不錯,她的模樣的確很糟。

那幾件衣服她並不想再穿,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默不作聲地穿上衣服;房間地方很小,兩個人擠在一起很有些尷尬。在早晨昏暗的光線中,這個房間顯得更破舊了。他們偷偷地走下樓梯。

她隔著桌子朝他望去,只見他又弓起肩膀,在大衣里縮成一團。他又點上一根香煙,這會兒正望著裊裊升起的煙。那雙眼睛沒有朝她看,顯得十分遙遠。在她的印象中,他那飽受饑渴的身體在黑暗中似乎只是一些岩石,胸部肋骨突出,瘦得難以形容,就像洗衣板一樣。但有關這一切的記憶也很快淡漠了,就像其他柔軟的東西給你的印象那樣轉瞬即逝。不管她做出過什麼決定,現在已經忘記了,她現在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作出過什麼決定。這可能是種幻覺,就像照在他們身上的藍色燈光那樣。不過,她想,他生活中的某件事總算完成了,她倦倦地覺得自己還算有點本事;這可以算是個小小的安慰;但是對她來說,一切並沒有結束,沒有定局。

彼得還在,他並沒有消失,他就同桌子上的麵包屑一樣,完全是真實的,她得採取相應的措施。她得回家去,早上那班車趕不上了,她可以乘下午的車,在這之前她得和彼得談一談,解釋一下。或者乾脆不作解釋。沒有真正的理由好解釋的,因為解釋就牽涉到因與果的問題,而這件事既非因,也非果。它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也不知會往哪裡去,它處於因果鏈之外。突然她想起自己還沒有收拾行裝。

她看看菜單。「鹹肉雞蛋,嫩老隨意,」她讀道。「本店精製鮮嫩大香腸。」

她想到了豬和雞。她連忙轉眼去看「烤麵包片」那一欄。她覺得喉嚨里有什麼在動,便合上了菜單。

「你要什麼?」鄧肯問。

「什麼也不要,我一點也吃不下,」她說,「我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連樓子汁也不行。」事情終於發展到這一地步了。她的身體拒絕接受任何東西,圈子越來越小,終於縮成了一個小圓點,一切食物都被排除在外了……她看著菜單封面上的油跡,越發覺得自己可憐,幾乎要嗚咽起來。

「真的嗎?哦,」鄧肯立刻接過話頭說,「那麼可以把錢全用在我一人身上啦。」

女侍者再過來的時候,他點了一份火腿雞蛋。東西一端上桌,他就當著她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沒有同她打招呼,沒有說半句話。她滿心苦惱地望著他,看他用叉子把蛋扎破,裡面的蛋黃流得盤子里到處都是,她把頭掉轉過去。她直覺得想要嘔吐。

「嗯,」付過賬後他們出門走到街上他說,「為這一切謝謝你。我得回去了,還有學期論文要寫呢。」

瑪麗安想到冷冰冰的公共汽車,裡面滿是汽油味和污濁的香煙味,又想到廚房水槽里那些碟子。搭公共汽車問題倒不大,只要汽車沿著公路一開動,輪胎沙拉沙拉地響起來,裡面人會越來越多,也會漸漸暖和的。但是隱藏在那些臟碟子臟杯子中間的生活方式呢?太令人反感了。她不能回去。

「鄧肯,」她說,「請別走。」

「怎麼?還有事嗎?」

「我不能回去。」

他朝她皺起眉頭。「你指望我幹什麼呢?」他問。「你不該指望我做什麼。我想縮回到自己的殼子裡面去。目前我這點所謂的真實已經足夠了。」

「並不需要你幹什麼,你能不能只是……」

「不,」他說,「我不想幹什麼。你不再是我解悶的方式,你太真實了。你心裡有煩惱,想要找個人談談。這會惹得我為你擔心啦什麼的,我沒有時間那麼做。」

她低下頭,看著他們站在積雪給踩得臟髒的人行道上的兩雙腳。「我真的沒法回去。」

他越發注意地望著她。「你是要吐嗎?」他問。「可別這樣。」

她一言不發地站在他面前。她沒有什麼理由要他來陪她。沒有理由,這樣下去又有什麼用?

「好吧,」他猶豫了一下開口說,「不過時間不能太長,好嗎?」

她滿心感激地點點頭。

他們朝北走去。「你是知道的,我們不能到我的住所去,」他說。「他們會大驚小怪的。」

「我知道。」

「那麼你說到哪裡去?」他問。

她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根本沒有什麼好辦法。她用手捂住耳朵。「我也不知道,」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有點歇斯底里了,「我不知道,說不定還是回去好……」

「哎,你這是怎麼了,」他溫和地說,「別這個樣子。我們去散一會兒步吧。」

他把她捂在耳朵上的雙手拉下來。矚好吧,」她順著他的意思說。

他們手牽手往前走去,鄧肯拉著她的手一前一後地不住甩動。他方才吃早飯時還沉著臉,這會兒似乎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他們往坡上走,離湖濱越來越遠。人行道上全是些星期六齣門採購的身穿毛皮大衣的婦女,她們目標明確,一個個皺著眉頭,眼睛冷冷地看著別人,像破冰船似的在雪泥里堅韌不拔地跋涉著,兩手拿著購物袋幫助保持身體的平衡。瑪麗安和鄧肯盡量繞開她們,遇到直向他們衝過來的,就把手分開。街上汽車冒著煙駛過,濺起點點的泥水。灰暗的天空中掉下一片片的煙灰,厚厚濕濕的,就像雪花那樣。

「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在默不作聲地走了二十分鐘之後,鄧肯開口說。

「這裡就像魚缸里擠滿了一些快要死的螞蟻一樣。我們去坐一段地鐵,你能行嗎?」

她點點頭。她想,走得越遠越好。

他們在最近的那個鋪著淡藍色瓷磚的樓道走了下去;地鐵里到處可以聞見濕毛衣和樟腦丸的氣味。過不多久,他們又乘電梯來到地面上。

「我們坐有軌電車吧,」鄧肯說。看來他對去什麼地方心中完全有數,瑪麗安對此真是求之不得。他帶路。一切由他作主。

電車上沒座位了,他們只好站著。瑪麗安一隻手拉住了金屬桿,彎下身來朝窗外看去。站在她旁邊的那個人頭上戴著釘有金色大閃光片的綠橙相間的針織羊毛帽,活像個茶壺套,越過帽頂她看見車窗外邊掠過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象,起初是商店,接著是住房,後來過了一座橋,在這之後又經過好些住房。她不知道這究竟在城裡的哪一部分。

鄧肯伸手拉住了她頭上方的繩子。電車漸漸停住了,他們擠到後門那裡跳下了車。

「現在得走路了,」鄧肯說。他拐到一條小路上。這裡的房屋比瑪麗安住的地區的要小一點,也比較新一點,但看來仍然是暗暗高高的。好些房子前面有帶方形柱子的木門廊,漆已經發灰或者白里泛黃。草地上的雪比較乾淨。他們走過時,有個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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