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

26彼得用鑰匙打開了玻璃門,把門鎖絆上,這樣客人隨時都可以進來。然後他倆走進門,穿過一大片鋪著地磚的門廳,往樓梯走去。電梯還沒有調試好,彼得說下個周末就可以使用了。供員工上下的電梯早已在運行,但這會兒工人將它鎖上了。

這幢公寓樓差不多全完工了。瑪麗安每回來都可以發現一些小小的變化。那些堆得亂七八糟的原材料,水管啦、粗糙的板材啦、水泥塊啦都慢慢地消失了,在不知不覺之中,它們都被消化吸收到亮晶晶的牆面和地面裡面去了,他們走過的地方都裝修得差不多了。牆壁和方形的柱子已經漆成深深的橙色再帶點粉紅,電燈已經安好,為了晚上這次聚會,彼得把門廳里的燈全打開了,那冷冷的光輝把各處照得通亮。她上次來的時候柱子上還是空的,如今已經裝上了落地鏡,這使得門廳顯得很寬敞,比實際上大了許多。但地毯、傢具(她估計是模擬皮沙發)以及那必不可少的繞在木板上生長的喜林芋還沒有送到。這些東西就是最後一批裝飾了,儘管帶有人造的痕迹,但還是可以給這個光線冰冷,各處都顯得堅硬的地方帶來一絲柔和的色彩。

瑪麗安倚在彼得的胳膊上,一起走上樓梯。在每一層樓的過道里,瑪麗安都看見套房外面放著巨大的木箱和蒙著帆布的長方形物件,這一定是在安裝爐灶和冰箱之類的廚房設施。很快這裡就會有人搬進來住了,大家就會把暖氣開得足足的。目前呢,這幢大樓里除了彼得的房間之外,其餘的地方都同外面一樣冷。

「親愛的,」當他們爬到五樓,在樓梯平台上站下喘口氣時,瑪麗安以一種隨便的口氣開口說,「有件事要跟你講一講,我又請了幾個朋友,希望你別在意。」

一路上在汽車裡她一直在想怎樣把這件事告訴他。事先不讓彼得知道,等他們上了門再說總不好,不過她倒真是很想對他隻字不提,等人來了再由她設法周旋。

在忙亂之中,她就不必向他解釋她怎麼會想到邀請這些人了,她不想解釋,她也沒法解釋,她很怕彼得問這問那的。平時有事,她總能估算出他會有什麼反應,但這會兒她突然覺得茫無頭緒了。他成了一個未知數,在她說了這件事之後,他也許會勃然大怒,但也許會開懷大笑,這兩種可能都是存在的。她朝旁邊邁了一步,另一隻手緊握住欄杆,她完全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反應來。

可是他光是低頭朝她微笑著,只有眉心稍為有點皺,說明他心裡有點兒惱火。

「真的嗎,親愛的?嗯,人越多越熱鬧。不過希望你請得別太多,要不我們的酒就不夠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請了客人來,卻沒有酒喝。」

瑪麗安的心放下了。他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會這樣講的。

他這番回答正如她所預見的那麼得體,她真是太高興了,不禁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攏住了她的腰,他們又爬上樓梯。「不多,」她說,「就六個人吧。」

其實是九個人,不過既然他這麼彬彬有禮,她也作個禮貌的姿態,把數目減掉三個。

「有我認識的嗎?」他興緻勃勃地問。

「嗯……克拉拉和喬,」她說,她剛才的那陣高興勁兒開始消退了,「還有恩斯麗。不過其他的你就不認識了,算不上真正……」

「天哪,天哪,」他開玩笑說,「真想不到你還有這麼許多朋友我不認識,對我保密,是嗎?我得特別下點功夫跟他們結識,這樣就可以探聽出你生活里所有的秘密了。」他和藹地吻吻她的耳朵。

「好的,」瑪麗安說,她勉強地顯出高興的神情,「你肯定會喜歡他們的。」

傻瓜,她對自己暗暗生氣,傻瓜,傻瓜。她怎麼就這樣蠢呢?她能夠預見到會有怎麼樣的事。辦公室處女不會有什麼問題--她們,尤其是艾米最多只是會讓彼得有點不以為然罷了,對克拉拉和喬他也不會怎麼苛求。但其他那幾個呢?鄧肯總不會拆她的台腳吧--不過這也說不定。他也許會含沙射影地說點什麼東西,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好玩,或者只是出於好奇。不過,她可以在他來的時候,把他拉到一邊,囑咐他別這樣。但同他住在一起的兩個朋友卻不好辦,她想他們倆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訂婚了。她可以想像出特雷弗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模樣,他準會吃驚得大聲嚷嚷,對著鄧肯說:「親愛的,我們原以為……」然後便不再講下去,這種無聲的靜默,意味深長,要比真相更危險。彼得一定會氣壞了,他會覺得這幾個人未經許可闖進了他的私宅,他是根本不會理解的,那樣的話結果會怎樣呢?她幹嗎偏偏要邀請他們呢?這真是個可怕的錯誤,她有什麼法子讓他們不要來呢?

他們登上七樓,沿著過道走到彼得住房的門口。他在門外攤開幾張報紙,好讓來客放套鞋和靴子,瑪麗安脫下靴子,整整齊齊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邊。「但願來的人會學我們的樣,」彼得說,「我才清掃過地板,希望別弄得全是腳印。」一大片報紙上就這兩雙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著,看起來就像是兩個誘餌,等著別人的鞋來上鉤。

一進房門,彼得替她脫去大衣,他雙手擱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輕輕吻著她脖子後面。「晤,晤,」他說,「新換了香水啦。」其實那是恩斯麗的,她給她用了這種異國風味的香水,說是這才跟她的耳環相配。

他脫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掛到門邊的壁櫥里。「親愛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室里去,」他說,「再到廚房裡來幫我一把。準備菜肴女士們要拿手得多。」

她穿過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傢具,就是一張與原有的沙發配套的現代派丹麥單人沙發,廳里大部分還是空蕩蕩的。這至少意味來客沒有固定的座位,因為沒有足夠的地方讓大家坐下。照老規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會坐到地板上去的。不過鄧肯倒是很可能會坐地板,她想像著他盤腿坐在這個傢具很少的房間中央,嘴裡叼著一根香煙,一臉的驚訝,悶悶不樂地瞪著某個「賣肥皂的」,或者那些現代派丹麥沙發的腿發獃。而其他客人呢,圍著他站著,並沒有怎麼注意到他,只是留心著不踩到他身上,彷彿他只是一張咖啡桌或者一件什麼有趣的擺設,那種木頭紙片糊起來的活動雕塑似的。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打電話給他們叫他們別來,可是電話在廚房裡,彼得在那兒呢。

彼得的卧室總是那麼整潔。書籍和槍都放得好好的;四隻輪船模型放在兩排書兩端作為書擋。有兩台照相機從套子里拿了出來放在書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閃光燈,在銀色的反射鏡里已經裝上了藍色的閃光燈泡。在一本攤開的雜誌邊上還有好些藍色的燈泡。瑪麗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說門邊上的壁櫥掛不下所有來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這件大衣平攤著放在床上,起著很大的作用,它是一個標識,用來啟發客人,說明外套脫下來之後應該放在何處。

她轉過頭,看到櫥門上穿衣鏡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對她的這番打扮又驚又喜。

「親愛的,你這樣棒極了,」他從樓梯上來接她的時候說。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平時也能這樣打扮。他還叫她轉身讓他看看背後,結果也十分滿意。這會兒她倒很想知道自己這樣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這個字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覺得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定義和含意。它應該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她朝自己笑了笑,不,這樣不行,她又換個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覺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轉頭,從眼角里觀察自己的側影,麻煩的是她很難得到一個總體的印象,因為她的注意力都被各種各樣的細節吸引過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習慣的東西--指甲啦、重重的耳環啦、髮型啦,以及恩斯麗在她臉上描的畫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樣東西。這些東西都附在她的肌膚之上,是她的肌膚將它們湊合在一起,那麼,在這外表之下到底是什麼呢?她把兩條光溜溜的胳膊向鏡子那邊伸了過去。她的身上只有這一部分沒有尼龍、皮革或者化妝品的包裝,然而在鏡子當中這兩條胳膊也顯得很不真實,就像是白里泛紅的橡膠或者塑料,其中沒有骨頭,可以隨意彎曲……她發覺自己又像早先那樣惶恐不安,覺得很是惱火,於是她打開櫥門,把鏡子朝牆轉過去,櫥里彼得的衣服出現在她的眼前。這些衣服她經常看到,因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這麼站在衣櫥前面,一隻手搭在櫥門邊上,望著暗暗的櫥子里出神……衣服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她能認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見彼得穿過,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裝不包括在內,因為這時候在他身上穿著。這裡有他仲夏的套裝,邊上是平時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蘭絨長褲,再旁邊是從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與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底下,每隻鞋裡面都插著他專用的鞋植子。看著看著,她意識到自己心裡升騰起一種近似於氣憤的感覺。整整齊齊掛在這裡的這些衣服,卻默默地給人一種看不見的權威感,這是怎麼回事?轉而一想,她覺得這倒更像是恐懼。她伸出手去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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