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

25她走進廚房,脫下大衣,接著吃了個維生素丸,這時她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午飯,她應該往肚子里填點東西了。

她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冰凍格里結了厚厚一層霜,連門都關不嚴了。

裡面有兩個製冰塊的小盤,還有三個模樣蹊蹺的硬紙盒子。其他幾個格子上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幾個放在碟子上的大口瓶,瓶口上倒扣了一隻碗,還有蠟紙包和牛皮紙袋。在最裡面的那些東西放了有多長時間,她都懶得去多想了,有幾樣東西肯定已經發臭了。唯一能引起她興趣的東西是一塊黃乳酪,她把它從架子上拿了出來,乳酪底部長了薄薄的一層綠霉。她把它放回原處,關上了冰箱門,她想她反正並不餓。

「或者就喝杯茶吧,」她自言自語地說。她看了看碗櫃里放碟子的那一格,裡面空無一物。那就是說杯子全用掉了,她得再去洗一個,她走到水槽跟前往裡面看了一眼。

水槽里全是沒洗的碗碟,可以見到一疊疊的盤子,酒杯里積著黃黃的混水,碗里剩下的殘渣都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有個盛乳酪通心粉的深平底鍋裡面長出一塊塊藍藍的霉斑。缽子里有一汪水,水裡面有隻放甜食的玻璃盤,盤子上長了一層灰灰的看上去滑溜溜的東西,叫人想起池塘里的藻類。茶杯也全在壺裡,一隻只套在一起,邊上都有一圈茶痕、咖啡痕或者牛奶結的疤痕。連水槽白色的釉面上也積上了棕色的污垢。她不想去動它們,生怕還會發現什麼叫人噁心的東西,天知道也許底下會長什麼肉毒細菌呢。「真不像話,」她說。她突然心血來潮,想擰開水龍頭,用清洗液把所有的東西沖洗乾淨,里里外外徹底打掃一番,她已經伸出手去,但接著又停住了。說不定那些黴菌跟她同樣有生存的權利呢。這種想法叫人心煩。

她信步走進卧室,現在就梳妝打扮還為時過早,但她想不出有其他什麼辦法來消磨這段時間。於是她把連衣裙從硬紙盒子里拿出來掛上,然後她披上晨衣,又把浴巾、肥皂這類東西全拿上,她要下樓到房東太太的領地里去,很可能會面對面撞上她。不過她想,我乾脆完全否認同剛才那亂七八糟的場面有任何牽連,讓她去同恩斯麗算賬好了。

浴盆里在放水的時候她先刷牙,她在臉盆上方的鏡子里仔細地把牙齒檢查了一遍,看看牙齒有沒有問題。這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了,她連沒有吃東西也會這樣。她想,你一手拿著牙刷,嘴裡全是泡沫,還花上這麼多的時間往喉嚨里看,這也真不容易。她發現眉毛的右面長了個小粉刺。她想,這肯定是由於我飲食不正常,干擾了身體的新陳代謝或者化學平衡這類事情。她看著看著,覺得那個小紅點彷彿移動了一寸左右的距離。她尋思,看東西有點眼花了,得去找醫生把眼睛檢查一下,她邊想邊把嘴裡的水吐在水槽里。

她把訂婚戒指脫下來放在肥皂缸里。戒指稍為大了一點,彼得倒是說應該按照實際大小做,不過克拉拉卻表示反對,她說過幾年手指會漸漸變粗,尤其是懷上孩子之後更是如此。因此她每逢洗澡洗手就擔心戒指會掉到下水道里去,那一來彼得準會氣得要命:他很喜歡這枚戒指。在這之後她沿著老式浴盆高的一頭爬了進去,將整個身子泡到了熱水裡。

她在身上擦上肥皂,水使她全身放鬆下來,覺得十分舒服。她一點不用著忙,可以在澡盆里躺下,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溫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頭就靠在浴盆高起的一頭,這樣剛做好的頭髮就不會弄亂了。她眼睛朝下望去,可以見到那凹進去的白色浴盆和半透明的水,她的身體半隱半現地露在水面上,從頭到腳形成一系列的曲線和低凹的地方,往下便是半浸在水中的腿,最後便是露在水面上的腳趾。

腳的後面呢,就是放在鋼絲架子上的肥皂缸,再過去就是水龍頭。

水龍頭有兩個,一熱一冷,每個都有一個銀色的球形底座,另有第三個在中間,那便是出水嘴。她仔細地看著這三個銀球,發現每個球上都匍伏著一個很奇形怪狀的粉紅色物體。她坐起身來看那到底是什麼,浴盆里的水激起了一陣波紋。她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原來是自己濕淋淋的身體,映在圓球上顯得十分古怪。

她身子一動,球上的映像也跟著動了起來。三個像並不完全一樣:外邊的兩個都有點向中間那個傾斜。她想,同時看到自己三個喚像,這可真有點不同尋常。她忽前忽後地晃動身子,瞧著銀球上身體的不同部位隨著一起縮小放大。她幾乎忘記自己是來洗澡的了,她朝龍頭伸出一隻手去,想看看它究竟會變得有多大。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一定是房東太太想進來,她最好還是快點起來吧。她把身子殘留的肥皂沫沖洗乾淨。她低下頭,看到水面上漂著肥皂和污垢在鈣質高的硬水中積起的一層白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體,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並不真正是她自己。她突然間害怕自己會化為烏有,就像泡在一汪髒水里的硬紙板一層層地剝落掉一樣。

她匆匆拔起塞子把水放掉,從浴缸里爬了出來。站在那冰冷的地磚上乾燥的地方,她覺得安全多了。她又把訂婚戒指套到了手指上,剎那間,她感到這硬硬的指環像是個護身符,可以保護她不致分崩離析。

但是在她上樓時,她心裡仍然覺得很慌。這個晚會叫她害怕,彼得的朋友儘管都不錯,但他們對她並不真正了解。在這麼多陌生的眼光注視下她會不知所措,她害怕自己舉止失當,舉手投足不合禮節,害怕自己感情失控,話越說越多(這是最糟糕的),害怕自己什麼都想告訴別人,還害怕自己會哭出來。她悶悶不樂地想起掛在衣櫥里的那件鮮艷的紅色連衣裙。我該怎麼辦呢?她不斷地想著,在床上坐了下來。

她就這麼坐在床上,把身上帶流蘇的晨衣上一條系帶的頂端放在嘴裡懶洋洋地咀嚼著,只覺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感陣陣襲來,這種感覺在她心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究竟多長她也記不清。她心事重重,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了。不知現在是什麼時間了,她自言自語地說,我得作準備了。

她一直沒有扔掉的兩個娃娃在梳妝台上茫然地望著她。她看過去,先覺得她們的臉一片模糊,接著又重現清楚起來,表情似乎有點不懷好意。這兩個傢伙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鏡子旁邊望她,一點兒主意也不替她出,想到這她心裡就來氣。不過這會兒她仔細地看了看,發現只有深色的,就是掉漆的那個真正在看她,那個金髮娃娃也許根本沒有在看她,她橡皮臉上的兩隻藍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盯著她身子後頭的什麼地方。

她放下了晨衣的系帶,又把手指塞到嘴裡,咬起指甲來。也許這時她們兩個約好了同她在開玩笑吧。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就在她們倆中間,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彷彿附到了她們身上,同時附在這兩個娃娃身上在朝她自己看:她濕濕的身子上披著一件皺巴巴的晨衣,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那個金髮娃娃注意到她剛做了頭髮,也看到她指甲上咬得全是牙印,而那個深色的娃娃呢看到的要更為深刻些,那是一些她自己看不到的東西;這兩個互相重疊的形象正漸漸向兩邊分開,越來越遠,原先把它們提合在一起的就是鏡子當中的那個影子,無論那算是什麼東西,它很快就會變得空空如也。它們以其不同的看法想要把她一分為二。

她再也沒法待在那裡了。她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門口過道里,下意識地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那一頭電話鈴響了,接著是喀嗒一聲。她屏住了呼吸。

「喂,」是個氣鼓鼓的聲音。

「鄧肯嗎?」她不敢確定,「是我呀。」

「哦。」接著又不做聲了。

「鄧肯,今晚有個聚會,你來好嗎?是在彼得那裡。我知道現在才請你是太晚了些,不過……」

「嗯,只是我們準備要去參加英語專業研究生的一個交流觀點的晚會,」他說,「三個人全去。」

「哦,也許你可以遲一會兒來,你把他們全帶來也行。」

嗯,說不定……」

「鄧肯,請你務必要來,參加晚會的人我都不熟悉,我需要你來,」她的語氣十分迫切,這在她是很不尋常的。

「不,你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他說,「不過我們也可能來。另外那個聚會很沒意思,談的無非是答辯之類的事)上,看看你要嫁給什麼樣的人物倒也挺有趣的。」

「謝謝你,」她感激地說,接著把時間地點告訴了他。

把話筒放下之後,她覺得心裡踏實多了。因此,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找些熟人參加晚會。那一來她就不會緊張,一切便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她又撥了另一個號碼。

她花了半個小時來打電話,找到了夠多的朋友來出席晚會。克拉拉和喬會來,只是他們先得找個人臨時來照顧孩子,加上另外三個,這就是五個人了,還有辦公室里的三位處女。她們一開始的時候還不肯爽快答應,她想一定是她邀請得遲了,她們不高興。於是她想了個法子不由她們不上鉤,她告訴她們事先沒有向她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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