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

24突然間到了彼得舉行最後一次晚會的日子。那天整整一個下午瑪麗安都在理髮廳里,彼得說她最好把頭髮做一做。他還暗示她是不是去買件顏色鮮艷一點的衣服,照他的說法,她的那些衣服都太「黯淡」;她也照辦了。她買了件紅色的短連衣裙,上面有閃光亮片裝飾。她倒是覺得她穿這個不大相配,可是女營業員卻說非常好看。

「親愛的,就像是為您定做的一樣,」她一口咬定說,口氣不容置疑。

衣服要留在店裡作一點小小的修改,她從理髮廳回來時順路取來了。這會兒她手上拿著裝衣服的那個粉紅和銀色相間的硬紙盒,穿過馬路往住所走去;路上很滑,她盡量維持腦袋的平衡,就像個玩手技的雜耍演員小心翼翼地在擺弄一個容易弄破的金黃色泡泡一樣。將近黃昏了,天氣很冷,甚至就是在露天,她也可以聞到噴在頭上的髮膠那甜膩膩的氣味,理髮師用它把她頭上的每一絡頭髮都固定住了。她請他不要用得太多,但理髮師是不會照你的意思辦的。他們把你的頭當成蛋糕,在上面仔細地加上糖衣,做出花樣來。

她平時都是自己做頭髮,因此她去向露茜打聽了哪一家理髮廳比較好,露茜在這方面肯定是內行,不過也許她這著棋走得不對。露茜的面孔和外形離不了人工的打扮修飾,用在她身上的指甲油啦、脂粉啦,還有複雜的髮型啦,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要是沒有這些東西,她準會像是給剝去一層皮或者砍掉一條腿一樣。而瑪麗安一向認為在自己身上用這些東西純屬多餘,弄不好還會像在身上掛了破布或者標語牌那樣。

她一走進理髮廳粉紅色的大廳,立刻就有一種被動的感覺,好像是被送進醫院動手術似的;大廳里所有的東西不是粉紅就是淡紫色的,她原以為女性喜歡的這類裝飾無足輕重,想不到竟然也同時顯得有這麼大的功用。她同一個淡紫頭髮的年輕女子查對了一下自己的預訂時間;儘管這個女子戴著假睫毛,塗著熒光指甲油,但叫人心煩的是,她仍然同護士沒有兩樣,她挺利索地把她引到正在等候顧客的工作人員那裡去。

為她洗頭的女子身穿粉紅色大褂,腋下汗漬漬的,她訓練有素的雙手卻很有勁。

瑪麗安往後倚在手術台上,閉起了雙眼。那女子先給她頭上倒了香波,在搓洗一番之後再漂洗乾淨。她想其實他們還不如給病人上麻醉藥的好,在他們身上進行這些必要的處理時讓他們睡覺。她不喜歡覺得自己像是一塊肉,放在桌上任人擺布。

接著他們把她拴在了椅子上--倒不是真正的拴,但是她頭髮濕透,脖子上圍了白布,總不能站起身跑到外面寒冷的大街上去吧。大夫著手工作了,那是一個身上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身上一股古龍香水氣味,手指細長敏捷,腳上是一雙尖頭皮鞋。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把髮夾遞給他,在雕著金絲花邊的橢圓鏡子中可以看到自己披著白布的形象,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放滿了閃閃發亮的工具和一個個的藥瓶,看著這些,她不覺著了迷。她看不見他在她身後究竟在做什麼,她只是很奇怪地感到自己渾身癱軟,沒有一點力氣。

等到所有的大小髮夾、髮捲、別針全都安好,她頭上掛滿了這種東西,看起來就像個刺蝟。她又被帶到吹風機底下,隨即開關便打開了。她掉頭朝兩邊望去,只見一排婦女就像是一條傳送帶,大家坐在一模一樣的淡紫色椅子上,頭上都頂著一個嗡嗡作響的一模一樣的蘑菇狀的機器。這一排怪裡怪氣的生物,長著各式各樣的腿,手上拿著雜誌,頭只是一個半圓的金屬罩。

死氣沉沉,一點活力也沒有。難道這就是她也得經受的嗎?這簡直就是個簡單的植物和機械的結合體,一個電蘑菇。

她別無它法,只能咬緊牙關忍耐一下,順手從手肘旁一疊雜誌中抽了一本電影明星畫報。封底上有個乳房高聳的金髮女郎對她說道:「妙齡女郎,前途無量!若要取得真正的成功,請使你的胸脯挺起來……」

在一名護士宣布她頭髮已經吹乾之後,她又被帶到大夫的椅子上去拆線,這回令她覺得有點怪的是並沒有把她用輪椅推到手術台上去。她從一排頭髮尚未吹乾,仍然在烘烤著的顧客前面經過,隨即她頭上的東西給取了下來,在刷梳了一番之後,大夫笑眯眯地在她腦袋後面舉起一面小鏡子,讓她看頭髮的式樣。她一看便發現她原來直溜溜的頭髮如今已經給繞成了許多死板的小卷,顯得很有些古怪,不僅如此,理髮師還在她兩頰邊上各做了一個往前伸出的髮捲,就像是象牙一樣。

「嗯,」她朝鏡子皺起眉頭,狐疑不決地說,「這對我是不是……嗯……太過分了一點。」她覺得這使她有點像是個應召女郎了。

「啊,你梳這種髮型太妙了,」他說話的口氣儘管還像義大利人那樣熱情奔放,但臉上顯然已經不像方才那麼洋洋得意了,「你該試試新的式樣。不要膽怯,嗯?」

他滑頭地朝她笑著,露出數目多得出奇的一大排白牙和兩隻金牙;他嘴裡一股漱口劑的薄荷味。

她想是不是請他把他的某些得意之作梳平,但想想還是算了,部分原因是她有點膽怯;這裡的環境,那些專用的器具,還有他像牙醫那樣充滿了自信,使她有點怕。他是幹這一行的,一定懂得怎樣才好看;此外呢她覺得自己內心也不想這樣做。

歸根到底,她已經跨出了這一大步,是她自覺自愿邁進這扇像巧克力蛋糕盒子那樣金碧輝煌的大門的,結果當然會如此,她還是接受為好。「彼得也許會喜歡的,」

她心想,「再說,這跟新衣服正好相配。」

她仍然有點迷迷糊糊的,便一下走進了附近一家大百貨商店裡,想從那兒地下層抄近路到地鐵站。她快步穿過家用器具部,經過的櫃檯上放著炒鍋和焙盤,還有各種型號的吸塵器和自動洗衣機。看到這些東西,她有幾分不安地回想起同事們送禮物和母親來信的事。前一天是她最後一天在公司上班,想不到那些同事給她搞了個送禮會,茶巾啦、勺子啦、系著蝴蝶結的圍裙啦應有盡有,還少不了各種各樣的主意。母親呢,最近來了好幾封信,一封比一封催得緊,要她趕緊把瓷器、玻璃器皿和銀器的式樣定下來告訴她,好讓別人準備禮物。她已經為此去逛了好幾家商店,但是還沒有拿定主意。明天她就要乘汽車回家,嗯,她等一會兒要把這事定下來。

她繞過了一個放滿了塑料花的櫃檯,沿著一條像是通往某一出口的主要通道走去。只見一個小個子男人站在一個底座上,起勁地顯示一種新式的帶蘋果去核裝置的食品刨。他手腳不停地同時又拍又磨,手上先舉起一把切得細細的胡蘿蔔絲,接著又舉起一個中間挖了一個洞的蘋果。一群手提購物袋的婦女默默地瞧著,地下層的光線不好,她們厚厚的大衣和套鞋顯得灰濛濛的,但眼睛裡卻露出精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瑪麗安在這群人旁邊站了一會兒。小個子男人換了個配件,又用蘿蔔做出了一朵花。有幾個婦女朝她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她。她們心中一定認為,梳著這種髮型的女子太淺薄,決不會真正對食品刨感興趣。這些婦女身上那些裘皮大衣已經穿了多年,日晒風吹之下已經沾上了污跡,衣服的袖口和鈕扣四周都磨薄了,手提包上也有了道道劃痕,她們緊閉的嘴唇往下掛著,眼神中對一切都精打細算。更有甚者,儘管看不見,你總感到她們身上瀰漫著舊沙發和破油地氈的底色,那就像氣味一樣,使她們和這個出售廉價物品的地下層顯得十分和諧,而她在其中則顯然格格不人。那麼,她要過多長時間才會成為這種中低收入的家庭婦女中的一員呢?不管怎樣,彼得將來的收人可以保證她不必去操心食品刨子。在這些婦女面前,她覺得自己倒有點半瓶子醋的味道。

小個子男人三下兩下又把一個馬鈴薯刨成了泥。瑪麗安對此失去了興趣,便轉身再去尋找地鐵的黃色標誌。

她打開住所大門時,迎面傳來一陣女人的談笑聲。門廳里地上鋪了幾張報紙,是給人放靴子用的,她脫下了自己的高統靴,放到了那裡。報紙上還有好些靴子,不少都是厚底靴,有的皮靴口還滾著黑色毛皮。在她經過客廳門口時,她瞥見了好些穿著連衣裙,戴著帽子和項鏈的人影。房東太太正在舉行茶會,一定是帝國婦女互助會,要不就是基督教婦女禁酒聯合會的會員,她女兒身穿帶有花邊領的褐色絨裙,正在給大家送點心。

瑪麗安儘可能輕手輕腳地上樓梯。出於某種原因,她還沒有對房東太太談起要搬走的事。其實她早在兩三個星期之前就應該通知房東了,這樣拖延下來很可能意味她得為未及時退租而多付一個月的房租。也許恩斯而想重找個伴兒再住下去,不過她對此頗感懷疑。在隨後的幾個月里那是不可能的了。

當她登上第二道樓梯時她聽見恩斯麗在廳里說話。她從來沒有聽見她的口吻像這麼嚴厲,這麼生氣,這麼咄咄逼人,恩俾麗通常難得發脾氣。接著她又聽到另一個人打斷了恩斯麗的話,那是倫納德?斯蘭克的聲音。

「哦,糟糕,一瑪麗安想。樓上那兩個似乎在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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