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21在邁上寬寬的石頭台階,再穿過那沉重的大門時,他們手拉著手,但是在通過旋轉柵門時只好把手放開了。一走進前廳,再手拉手的似乎就不大合適了。博物館前廳高高的金色馬賽克鑲嵌的圓穹頂J使它帶有一種類似教堂的氣氛,在這種環境中,任何肉體的接觸甚至就是勾著對方的手指,似乎都不妥當。穿藍制服的白髮警衛在收下她的錢時朝他們皺了皺眉頭,這一下倒勾起她小學讀書時的回憶來,她模糊記得有兩次學校組織全天外出學習參觀,他們乘公共汽車到市裡參觀時也遇到這樣的情況,說不定皺眉頭跟門票價格有關吧。

「來,」鄧肯說,聲音輕得幾乎像是耳語,「我帶你去看我最喜歡的東西。」

他們爬上螺旋式樓梯,繞著那個與周圍環境不大相稱的圖騰柱轉了一圈又一圈,爬到了最高一層,頭頂上便是弧度勻稱的天花板。瑪麗安有很久沒有到博物館的這一部分來了,這倒使她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她在某個不怎麼愉快的夢中--例如割除扁桃腺之後從麻醉中醒來--見到過。她在上大學時曾經選修過在地下室那一層開設的一個課程(是地質學,因為要不選宗教知識的話只能修這個課,從此之後她對岩石標本就十分反感),偶爾她也到一樓的咖啡館裡喝咖啡。不過再沒有爬上這些大理石樓梯,來到這個形狀像碗一樣的空間里。這裡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冬天的陽光從高處狹窄的窗戶里照下來,半明不暗的,可以看見光柱中灰塵的微粒。

他們站在欄杆前朝下面看去,只見一群小學生挨個兒走進旋轉柵門,到圓形大廳的一頭去搬帆布摺疊椅。從高處望下去,他們的身體顯得很矮。在這個厚重的封閉空間之內,孩子們的笑語聲也不那麼清脆響亮了,這使人覺得他們的距離似乎比實際距離要遠一些。

「但願他們別上這兒來才好,」鄧肯說,他從大理石欄杆前掉頭走開,拉了拉她的衣袖,隨後又拽著她拐到一個小展室里去。鑲木地板在他們腳下嘎吱嘎吱地響,他們在一排排玻璃展櫃前慢慢走過。

最近三個星期當中,她常同鄧肯見面,這倒不是像從前那樣偶然碰到,而是事先有約。他告訴她,他又在寫一篇學期論文,題目叫做「彌爾頓作品中的單音節詞」,他說這將是從一個激進的角度來進行深人的文體分析。他提筆才寫了半句「意義極為重大的是……」,就擱淺了,這兩個半星期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洗衣房去過了,但是沒用,他常覺得需要想辦法來調劑調劑。

「你幹嗎不去找英語專業的女研究生呢?」她有一回問他,那時她在商店櫥窗里看到他們倆的面孔,她只覺得太不相稱了,她那模樣就像是受雇來陪他出去散步似的。

「那就算不上是調劑了,」他說,「她們也全在寫學期論文,我們得互相討論。

除此以外,」他又沉著臉說,「她們又沒有什麼胸脯,要不,」他停了一停,作了些修正,「有的就是胸脯太大。」

瑪麗安想,她這是所謂的被人「利用」,不過她對此倒毫不在意,因為她至少知道這樣做的目的。只要她對這類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有數,她倒還有幾分喜歡。

自然,按照一般人的說法,鄧肯是在對她作不合理的「要求」,起碼是佔用了她的時間和精力。不過,他至少沒有以某種難以捉摸的回報方式讓她覺得害怕。他一心只顧自己,這在某種特別的意義上倒使她很放心。因此,當他一邊輕輕吻她的面頰,一邊低聲說「要知道,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你」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會感到難受,因為她並不需要回答他。換了彼得就不同了,每當他這樣吻她的時候,他總要在她耳邊說「我愛你」,並且等她回答,她得打起精神來應付。

她隱隱覺得自己也在利用鄧肯,儘管她並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動機;最近這段時間,她做什麼事情目的都不明確。準備婚事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想到自己終於開始為婚事作準備,這種感覺很有些奇怪。再過兩個星期,在彼得舉辦了一個晚會後的下一天她要回家,然後,再過兩個、或者三個星期就將舉行婚禮),這段時間只是花費在等待上,耐心地等待,任憑時光把自己載往何方,其間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只是等待著未來某件大事的來臨,而這件事的起因卻是過去的某個事件。

而當她同鄧肯在一塊的時候,她卻感到現在這個時間的存在,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過去的問題,自然更不會牽涉到未來。

叫她惱火的是,鄧肯對她的婚事毫不關心。在她談起與婚姻有關的一些具體安排時,他只是聽著。每當她說她覺得某個主意不錯的時候,他只是咧嘴笑笑,然後聳聳肩膀,不痛不癢地說他覺得那個辦法不好,不過她似乎安排得很不錯,反正這事與他無關。然後他又會岔到他自己身上,他念念不忘這個複雜的話題。他似乎也不關心她將來同他分手之後她會怎樣,只有一次他在說話時順便提到她結婚之後的事,他意思是將來得再找個伴兒。他這樣冷漠,她倒是覺得很安心,不過她並不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他們來到了東方部,這裡收藏著許多淺色的花瓶和上了釉彩的瓷盤和漆盤。瑪麗安看著一扇巨大無比的屏風,上面有許多金色的男女神仙,屏風中央是個滿面春風的又胖又大的菩薩。瑪麗安覺得那笑容和波格太太有幾分相像,她也是這麼安詳而莫測高深地微笑著,以一種神聖的意志統率著一支家庭婦女組成的大軍,這些婦女的形象在她面前顯得那麼渺小。

不知是怎麼回事,每當他來電話,語無倫次地急著約她見面時,她都很高興。

他們得找一些很少人去的地方會面,積雪未融的公園啦,美術館啦,偶爾也去酒吧(不過決不到公園飯店去)。這就是說,他們難得幾回的擁抱,也完全是興之所至,偷偷摸摸的,而且天氣那麼冷,穿著厚厚的冬衣,擁抱也很不方便。今天上午她上班時他又來了電話,建議或者說要求同她在博物館會面,他說:「我非常想去博物館。」她借口要去看牙醫,提前溜了出來。這也無關緊要了--反正再有一個星期她就要離開,已經有人在受訓接手她的工作了。

博物館是個好去處,彼得是決不會來的。她就害怕彼得和鄧肯會劈面撞上。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好怕的,首先呢,她對自己解釋說,彼得根本沒有理由生氣,這事同他毫無關係,顯然完全不存在情敵爭風吃醋這類蠢事;其次呢,即使他們撞上了,她也可以告訴彼得鄧肯是她大學同學什麼的。她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她真正有些擔心的是它有一種破壞性,倒不是她跟彼得的關係有可能遭到破壞,而是那兩個男人中間有一個會被對方毀掉,儘管誰會被誰毀掉,或者為什麼會這樣,她也說不上來。她常常奇怪,自己竟然會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預感。

然而,正因如此,她不能讓他到自己的住所來,那樣太冒險。她上他那兒去過幾次,不過每次總有他的同伴在場,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兩個人都在,他們疑神疑鬼的,還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弄得大家很難堪。那會使鄧肯越發緊張,他們只有馬上出門去。

「他們幹嗎討厭我呢?」她問。他們停住腳,觀看著一領花紋極其複雜的中國鎧甲。

「你是說誰啊?」

「他們兩個,瞧他們那模樣,彷彿是以為我會把你一口吞掉似的。」

「哎,其實他們並不是討厭你。說真的,他們還說看起來你是個好姑娘,還問我幹嗎不請你什麼時候到我們那裡吃飯,好讓他們可以真正熟悉你。我沒有告訴他們,」他極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說你快要結婚了。因此他們是想好好觀察你一番,看你是否適合加入到我們這個家庭當中來。他們是為我擔心,他們要保護我,他們就是這樣得到感情的營養,他們認為我太年輕,不想讓我被人帶壞。」

「難道我這樣危險嗎?他們要保護你不受什麼傷害呢?」

「哦,是這樣,你不是英語專業的研究生,你又是個女孩子。」

「那麼,他們是第一回見到女孩子嗎?」她怒氣沖沖地問。

鄧肯想了一會兒。「我看是這樣,沒有真正接觸過。嗅,我不知道,你對父母的事情知道些什麼呢?你總會認為他們生活在某種極其單純的狀態之中。不過在我的印象里,特雷弗相信某種中世紀的貞潔觀,喏,也就是斯賓塞的那套東西。費什呢,嗯,我估計他在理論上認為沒問題,他老是談這事,我還沒告訴你他的論文主題呢,那是研究兩性關係的。不過他總是堅持不能亂來,有了合適的對象,到時候就會像觸電一樣。我想他這是從『某個令人銷魂的夜晚』或是D.勞倫斯的作品這類東西里看來的。老天,他已經等得夠長的了,他快三十歲了……」

瑪麗安心中不禁充滿了同情,她心中立刻想自己熟人當中有哪個大齡未婚女子也許剛好和費什相配,米麗行不行?或者露茜怎樣?

他們繼續往前走,拐了個彎,到了一個滿是玻璃展櫃的房間里。這當兒她已經不辨東西了。這些走廊和大廳,拐來揭去的就像個迷宮,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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