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

20瑪麗安慢慢沿著過道走來,腳步隨著店堂里那優雅的音樂聲移動。「豆子,」

她說。她找到了貼有「素食」標籤的那種,拿了兩罐扔到手推購物車裡。

音樂變成細聲細氣的華爾茲舞曲,她沿著過道走著,極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那張購物單上。她對這些音樂很有些討厭,因為她懂得店家播放它的原因。據認為音樂會使顧客心醉神迷,忘乎所以,結果放鬆了戒備,恨不得什麼都想買一點。每回她來到超級市場,聽到隱藏在暗處的喇叭播出輕快活潑的音樂時,都會想起她讀過的一篇文章,說的是如果給母牛播放悅耳的音樂,牛的產乳量就會增加。可是明白店家的動機並不能保證她不受感染。最近這段時間,如果她稍一放鬆戒備,她就會像患夢遊症似的,推著小車,兩眼發直,身子微微搖晃著,見到商品架上標籤鮮艷的貨物,就雙手發癢,恨不得一把拿下來。為了防止此類事情發生,她出門之前擬好了一份購物清單,用黑體字寫得一清二楚,希望自己能照單選購,凡是不在清單上的物品,無論它的價格多誘人,包裝多漂亮,她一律不加理睬。有時她購買慾特彆強,這時她便再加上一重保險,那就是帶好鉛筆,每買一件東西,便在清單上勾掉一項,以此來抵擋商家的誘惑。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商家總是勝利者,他們是不會失手的,你反正總得買東西吧。辦公室里的調研活動使她懂得,在兩種不同牌號的商品,例如兩種牌子的肥皂或者兩種番茄汁之間進行挑選,這其中其實並沒有多少理性的成分。產品本身,其實都大同小異。那麼,你如何進行挑選呢?你只能在那迷人的音樂聲中,隨便抓一個完事。據說對這些商品標籤作出反應的是人身上的某一個器官,你只是讓它去作出反應罷了,那究竟是什麼器官呢?也許是腦垂體吧。

哪一種洗衣粉包裝上說明其效力的圖文最好呢?她真的在意哪一種番茄汁包裝上的番茄最性感嗎?儘管她並不很清楚,她心底里還是在意的,因為她畢竟還是作出了選擇,她的選擇與某個鋪著大地毯的辦公室里的策劃人的希望和預測簡直分毫不差。最近一段時期,她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像個旁觀者一樣,以一種心不在焉的好奇心情,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

「麵條,」她望著購物清單說。一抬頭,發覺自己險些同一個身穿破舊的麝鼠皮大衣的胖女人撞個滿懷。「哦,真糟糕,又有一種新牌子的麵條上市了。」對麵條她可以說是很在行了,有好幾個下午她都在商店裡賣義大利食品的那個貨架前,將五花八門的各種牌號的面製品研究了個夠。她望著那一疊疊的麵條,都是同樣的彩色塑料包裝,然後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拿,碰到哪包是哪包。

「萵苣、蘿蔔、胡蘿蔔、洋蔥、番茄、荷蘭芹,」她拿著清單照本宣科。這些東西不用費勁,至少從外表就可以看出好壞來。不過也有些蔬菜裝在袋子里或者用橡皮筋紮成一束束的,其中就摻夾著一些質量差的了。這個季節的番茄都是溫室里栽培的,淡而無味,商店裡都用硬紙盒和塑料盒裝著,每盒四個。她推著小車往蔬菜部走去,那裡牆上掛著一個磨得光光滑滑的帶有鄉村風味的木牌子,上面寫著:「果蔬園」。

她懶洋洋地挑選著蔬菜。她本來是很喜歡吃蔬菜色拉的,但現在吃得太多,有點厭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只兔子,整天嚼著成堆的菜葉子。她多想能再吃些肉,啃啃美味的肉骨頭啊!聖誕節晚餐時也很麻煩。「瑪麗安,你怎麼不吃啊?」母親看到她盤子里的火雞動都沒動,便急著問她。她回答說肚子不餓,說是剛才沒人注意的時候她吃了許多越桔醬、土豆泥和肉餡餅。母親將她胃口失常歸結為興奮過度所致。她也曾想是不是就說自己皈依了一種新的宗教,例如瑜伽功或者杜科波爾派什麼的,不能吃肉。但轉而一想不行,她父母可憐巴巴地一心指望婚禮在老家的教堂里舉行呢。他們現在似乎離她那麼遙遠,要估計他們的反應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據她看來,他們對她的婚事與其說是大喜過望呢,還不如說是一種如願以償的輕鬆心情。他們心底里本來有些擔心女兒在大學裡會不會染上一腦袋的怪念頭(這雖然沒有明說,但卻是看得出來),如今這份擔心似乎終於煙消雲散了。他們也許擔心女兒將來會當個中學教師,成為老處女,或者吸毒成癮,或者當上女主管,或者會在外形上有什麼驚人的改變,例如練出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聲音粗粗的,體毛又濃又長。她可以想像得出兩個老人邊喝茶邊憂慮重重地談論著女兒時的樣子。但如今,他們那寬慰的眼神表明,他們覺得女兒到底還是走了正路。他們還沒有見到彼得,但對他們來說,他只是一個必不可少的X因子罷了。不過他們也還是想要見他的,他們不住地催她下個周末帶他一起回來。那兩天天很冷,她在老家探訪親戚,回答別人的問題,她總覺得自己彷彿並沒有真正回家。

「手巾紙,」她說。她厭惡地瞧了瞧那些不同牌號和顏色的紙--用來擦鼻子到底有什麼不同呢?再瞧那些印花手紙,印著花卉、渦旋或者圓點圖案。要不多久說不定還會有燙金印刷的呢,看來廠家不是要把這東西裝潢成上廁所用的手紙,而是別有用途,例如包裝聖誕禮物什麼的。凡是人身上的每一點不是那麼好說出口的小事他們都想方設法加以利用。純白有什麼不好的呢?至少看起來還是乾乾淨淨的呢。

母親和姑姑姨母她們感興趣的自然是婚紗、請客這類事兒。這時,在耳邊響著的電小提琴的樂聲中,她已記不清她們究竟作出怎樣的決定了。在她面前有兩種口味的米飯布了罐頭,她也不知道究竟選哪一種好了--米飯布丁她沒有問題,反正口味都是人工合成的。

她看了看錶,她得趕快了。幸而這時喇叭里播放了探戈舞曲。她趕緊推著車走到羹湯罐頭的貨架那裡,不再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在超級市場里待得太久很危險。

總有一天她會給關在裡面。人家打烊她都不知道,到第二天一早售貨員會發現她神志不清地倚在貨架上,叫也叫不醒,四周圍著一圈購貨小車,車上堆著滿滿的貨品……她朝收銀處走去。商店又在搞一個促銷競賽活動,中獎的可以免費去夏威夷旅遊三天。正面櫥窗上貼了一張大海報,上面有個身穿草裙、戴花環的半裸女郎,海報旁邊有一張小標籤,上面寫著:「菠蘿罐頭,三聽65分」。收銀員脖子上套了個紙花環,嘴唇塗著橙色的口紅,正在嚼口香糖。瑪麗安望著她的嘴,下巴不停地動,看得讓人昏昏欲睡。她隆起的雙頰塗得紅紅的,化妝很濃,嘴唇上有些蛻皮,幾顆嚙齒動物一般的黃牙不住地咀嚼著,像是自動機器。收銀員將她購買的貨款算了出來。

橙色的嘴巴張開了。「五元二毛九,」她說,「請在收據反面簽上您姓名和住址就可以了。」

「謝謝,不用了,一瑪麗安回答,」我不想到夏威夷去。一女收銀員聳了聳肩膀,轉過身去。「對不起,還有優待券沒給我呢,」瑪麗安說。

在她拎起購物袋,通過裝有電子探測器的大門走到暮色中滿是雪泥的大街上時,她不禁想,這種優待券也是店家的又一花招。有一階段,她根本不要這東西,她明白這又是店家暗中賺錢的手段。不過他們反正在賺錢,而且賺得更多,她也就接受下來,回去之後把這些票券丟在廚房抽屜里。但是,現在恩斯麗正在收集優待券好換輛童車。這一來她每回就都要向收銀員索要了。這點小事她總得幫一下恩斯麗。

硬紙板海報上那位戴著花環的夏威夷女郎笑眯眯地目送她腳步沉重地朝地鐵站走去。

鮮花。她們都想知道她準備拿什麼花。瑪麗安本人喜歡百合,露茜建議捧一大束香水月季和滿天星。恩斯麗則對此抱輕蔑的態度。「嗯,既然新郎是彼得,我看你非得照傳統方式辦事了,」她說。「可是人們對婚禮上鮮花的態度完全是假道學。

沒人承認鮮花真是生殖的象徵。捧一大朵葵花或者一把麥穗怎麼樣?或者一大捧蘑菇和仙人掌也行,這些東西生殖力都很旺盛,你說對嗎?」彼得對這種事情不想多管。你要是一本正經問他呢,他總會一片柔情地說:「這種事兒就由你決定吧。」

近來她跟彼得見面越來越多,但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這會兒她既然已經被套住了,他頗有幾分驕傲地要在別人面前顯示顯示。他說他希望她能好好認識他的幾個朋友,最近常帶她出席一些同他業務有關的雞尾酒會,也帶她去跟相熟的朋友吃飯或者參加他們的晚會,有一回甚至帶她去跟些律師一起用午餐,那回她自始至終只是坐在那裡微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總的來說,他的那些朋友都衣著考究,其成就指日可待,他們都結了婚,那些做妻子的也衣著考究,其成就也是指日可待。他們都急煎煎的表示關心,對她彬彬有禮。瑪麗安覺得很難想像,這些時髦闊氣的男子,就是彼得回首往事時經常提起的那些無憂無慮的狩獵夥伴和痛飲啤酒的好漢,但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確如此。恩斯麗私下稱呼這些人是「賣肥皂的」,因為有一回彼得來接瑪麗安時同來的一個人在肥皂公司工作。瑪麗安在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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