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19「有果凍的、鯉魚的、花生醬和蜂蜜的,還有雞蛋色拉的,」格羅特太太幾乎將食物盤猛地推到了瑪麗安的鼻子底下,這倒不是她故意要這麼粗魯,而是因為瑪麗安坐在長沙發上,格羅特太太站著,她身上穿著硬硬的緊身胸衣,每天坐辦公桌,渾身的肌肉已經習慣了那種僵僵的架勢,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時間也實在難以往前俯到瑪麗安這邊來。

瑪麗安往一個軟軟的花布靠墊上一靠,說道:「謝謝,果凍的吧,」她邊說邊拿了一塊。

這是辦公室的聖誕聚會,地點就在女士們的餐室里,正如根德里奇太太說的,在這裡大家可以「更舒服一些」。的確,擠在這麼小小的房間里,還是覺得挺親熱的,但大家心底里卻都有幾分不痛快。今年的聖誕節是星期三,就是說星期五大家就得回來上班,就差這一天,否則就可以痛痛快快地連著一個長假了。瑪麗安斷定,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格羅特太太頗有幾分高興,她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閃發亮,破天荒地拿著三明治在房間里到處分發。瑪麗安一邊看著她那直僵僵的身子在房裡到處走動,一邊想,她這是要仔細看看大家有多麼不痛快呢。

辦公室聚會似乎就是吃吃東西,談的無非是身體哪兒不舒服啦,哪裡可以買到便宜貨啦之類的事。食品是大家自己帶來的,事先約好每人做一樣東西。瑪麗安也被指派做巧克力小蛋糕,那東西其實是她到麵包鋪買的,只是把紙包換掉了,近來她自己不大想做飯。食物都堆放在餐室一頭的桌子上,東西太多了,色拉啦、三明治啦、花色麵包啦、甜食啦、餅乾啦、糕餅啦,肯定吃不了。不過因為東西是各人帶來的,每樣東西都得嘗一點兒,不吃的話帶的人肯定會不高興。時不時地可以聽到有人嚷嚷:「哦,多蘿西,我真要嘗嘗你的橙子菠蘿甜餅!」或者「利娜,你做的美味水果松糕看起來就叫人流口水!」說話人邊說邊站起身來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前,往手上的紙碟子里添東西。

瑪麗安猜想以前並不是這樣。年紀大一些的同事還記得,從前的聖誕聚會是全公司一起搞的,當時公司比現在小多了,如今這些聽來已經像是老話了。波格太太含含糊糊地說道,多年以前,樓上的先生們也下來一起玩,他們還喝酒。但公司發展很快,到如今人這麼多,沒有誰能認識所有的人,聚會呢也變得難以控制了。漫無目標的經理人員追起手上沾滿墨水的複印部的小姑娘來,壓抑在心底的色慾和不滿不合時宜地表露出來,手上拿著紙杯子的上了些年紀的女士覺得有些受不了,甚至很有些震驚。如今,為了照顧到全公司人員的積極性,各部門分別舉行聚會,根德里奇太太中午過後不久就說這樣更舒服,就我們女士在一起,對此大家含糊地低聲表示同意。

瑪麗安坐在兩個辦公室處女之間,第三個處女則倚在長沙發扶手上。在這種情況下,她們三人都擠在一塊兒,這起到一種自我保護的作用。她們沒法像旁人那樣,可以炫耀一下自己孩子的機靈,或者討論家中的裝修和傢具這類重大的話題,再不呢就比較比較彼此丈夫的情況,詳細地向女伴描述他的怪脾氣或者講習慣。她們關心的是其他的事,儘管艾米也偶爾在別人的談論中插上幾句話,談談自己的身體上的毛病。瑪麗安明白她雜在她們中間,地位有些曖昧--她們都知道她不久就會結婚,因此認為她再不能真正算作是單身女子,再不會理解她們的問題了。但是儘管她們對她的態度稍稍有些冷淡,她還是寧可同她們坐在一起,不想加人到其他那些圈子裡去。房間里走動的人很少,除了端食物盤的人以外,大多數人都東一群西一堆地坐著,時不時地換個座位,加入到別的圈子裡去。只有波格太太不停地四處轉悠,時而在這裡和藹可親地笑一笑,時而在那裡插上一兩句話或者遞上一塊餅乾,這是她的責任。

因為今天早些時候的那件麻煩事兒,她現在分外賣力。自十月以來,公司一直在準備對速食番茄汁在全市範圍內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品嘗調研活動,但因為總覺得計畫不夠完善,日子一天天拖了下來,最後定在今天早晨出去開展調查。公司派出的人空前的多,幾乎所有能上陣的都出去了,對那些全無準備的家庭主婦進行調研。

這些人就像推銷香煙的女郎那樣,脖子上套著一個硬紙食物盤(瑪麗安私底下同露茜說,還不如把她們漂得雪白,然後穿上羽毛服和網眼長統襪呢),手上拿的是分別裝有罐頭番茄汁和速食番茄汁粉的小紙杯,還有小水壺。她們先讓主婦嘗一嘗真番茄汁,然後當著她們的面用水把番茄汁粉調和起來,再請她們品嘗,主婦們看到這麼簡單快捷,一定會萬分驚奇,很可能會連聲讚歎。設計的廣告詞上是這麼說的:「輕輕一攪,立刻就好廣如果他們在十月份把這事做了的話,那也許會大為成功。

糟糕的是,接連五天,儘管天空布滿了烏雲,但就是沒有下雪。偏偏在今天上午十點鐘下起雪來,而且並不是飛飛揚揚地飄些雪花,也不是下一陣歇一陣,而是大風大雪滿天飛舞。波格太太想讓樓上經理們同意往後推遲,但是未獲批准。「人又不是機器,」她對著電話大聲嚷,好讓那個小間外面的同事都聽得見,儘管她的門關著,「這樣的天氣怎麼出門啊?」可是截止期到了,已經耽擱了這麼久,再不能往下拖延了,況且今天如果不去的話就要再往後推遲三天,因為接下來是聖誕假期。因此波格太太這班人馬嘴上儘管嘀咕,還是被趕到風雪裡去。

上午餘下的那段時間裡,辦公室就像是災區救濟中心,倒霉的調研員不斷地打電話進來。她們的汽車雖然有防凍設備,卻沒有雪地防滑輪胎,如今在大風雪裡行動困難,有的陷在積雪裡動彈不得,車門一打開就砰的一下夾住了手,行李箱蓋一打開又砸在頭上。紙杯子分量輕,大風一吹就飛到車道跟樹籬上,把裡面的番茄汁灑到雪地上和調研員身上。有的調研員好不容易走到人家門口,番茄汁還潑到了主婦身上。有個調研員脖子上套的紙盤給風刮到了半空中,就像個風箏似的;另一個人呢把盤子捂在大衣里,結果盤子打翻,風把那些汁液吹得她滿身都是。從十一點鐘起,出去的人陸續回來了,只見大家頭髮吹得亂七八糟,身上全是紅色的污跡。

在對公眾進行了這番科學而高效的實地調研之後,總算鬆了口氣。有的人一聲不吭,有的人解釋一通,還有的人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波格太太還得去應付樓上鋪著大地毯的辦公室里的那些怒氣沖沖的領導階層,他們堅持說什麼大風大雪全是樓下這些人編造出來的。這會兒她在吃東西的同事當中走來走去,臉上仍然留著方才那番爭吵的痕迹。在她裝出一副緊張而煩惱的樣子時,她其實心裡很鎮靜;現在,她硬要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反而顯得有點尷尬。瑪麗安不由想,這就像一個頭戴印花帽子的女士,方才還覺得自己腿上有個小動物在爬,這當兒卻要站起來在聯誼會上風度十足地致感謝詞。

瑪麗安原來心不在焉地同時聽著幾群人的說話,這會兒她決定不再聽下去,就讓房間里那一片嗡嗡聲像耳邊風那樣過去算了。她吃掉了果凍三明治,站起身去拿一塊糕點。桌上那麼多吃的東西,糕餅上都是烘得黃黃的酥皮和糖霜糖漿,這些閃閃發亮的可口食物,無非都是結得硬硬的油和糖做的,她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她拿了塊松糕回到座位上。方才跟艾米說話的露茜這時轉過頭來同米麗交談起來,瑪麗安坐下之後發現她們談得正起勁。

「哎,她們自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聽見露茜說,「你總不好同別人說能不能請先去洗個澡,我是說那未免有點失禮。」

「倫敦也真臟,」米麗滿懷同情地說,「你晚上見到男人,他們白襯衫的領子都是黑的,烏黑,全是煙塵的緣故。」

「對啦,事情就是這樣,而且越來越糟,結果到後來他們都不好意思請朋友進門……」

「說的是誰啊?」瑪麗安問。

「哦,是在英國跟我一個朋友同住的女子,她就是不肯洗澡。其他方面都好好的,就是不肯洗澡,好久好久連頭也不洗,衣服也不換。別人也不想同她說,因為在其他方面她似乎完全正常,但顯然她內心一定有毛病。」

一聽到「毛病」這個詞兒,艾米那蒼白狹長的臉立刻轉了過來,這個故事又對她講了一遍。

「那麼,後來怎樣的呢?」米麗一邊舔著手指上的巧克力糖霜,一邊問。

「哎,」露茜優雅地小口咬著一小塊酥餅,說道,「說來真有點可怕,哦,她衣服老是不換,起碼穿了三四個月,這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聽的人無不驚詫地低聲叫喚,「啊.真可怕。」她接著又說:一嗯,至少也有兩個月吧。同住的人正打算同她攤牌,請她無論如何去洗一洗,要不就乾脆搬出去。

我是說,請她走。可是奇怪的是,一天她回家之後就從頭到腳把身上衣服全脫下來,點起一把火燒掉,自己去洗澡梳理,從此以後一切正常了,就這麼回事。」

「嗯,這真有點怪,」艾米的口氣里有點失望,她原本希望聽到那女的得了什麼重病,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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