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

18瑪麗安坐在廚房裡桌子邊,悶悶不樂地吃著一罐花生醬,一邊翻著她最大的那本烹飪書。在吃裡脊肉後的第二天,她也沒法把豬排吃下去了。自那以後的幾個星期中,她一直在進行試驗。她發現,不僅是明顯從牛身上割下來的東西無法下咽,連豬,羊身上的東西也是一樣。也不知她哪個器官出了毛病,拒不接受所有露出一點骨頭、腱子和肌肉纖維痕迹的食品,反正她決不是存心為之。碾碎後重新加工的食品,例如熱狗和漢堡包,或者羊肉餅與豬肉香腸,只要她不仔細地去看的話就可以接受,魚也不在被禁之列。她還不敢去試一試雞肉,她一向喜歡吃雞,但那東西一副骨架看著就叫人不舒服。此外,她又想到雞皮一定會使她聯想起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為了保證多種蛋白質營養,她近來一直吃煎蛋、花生和大量的乳酪。但她心中總暗暗擔憂著,隨著她翻閱烹好書(她目下翻到了「生菜」那一部分),這種擔憂越來越清楚了,那就是這種拒食現象是種惡性的疾病,它是會發展的,慢慢地,她能夠食用的範圍會越來越小,眼下能被她接受的東西會一件件地被排除出去。

「我要變成素食主義者了,」她滿懷憂愁地想道,「也加入到那些怪人的行列中去,得到保健專櫃那邊吃午飯去了。」她厭惡地讀著一欄題為《如何用酸奶做菜》的文章,這本書的女主編樂滋滋地建議:「在酸奶上灑些碎胡桃仁,喝起來就別有風味。」

電話響了,她等鈴響了兩次後才起身去接。她不大願意跟人說話,好不容易她才放下手中的文章站起身來,那一篇文章介紹的是萵苣、水田芥和各種芳草做的辣調料。

「瑪麗安?」是倫納德?斯蘭克的聲音,「是你嗎?」

「是的,倫,」她說,「你好嗎?」她有好久沒有見到他,或者同他說話了。

他口氣很急。「就你一個人在家嗎?我是說恩斯麗在不在?」

「不在,她還沒有下班回來,她說她要去買些東西。」現在是聖誕節前購物旺季,似乎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了,各家商店都要到九點鐘才打烊。「等她回來我叫她回電話。」

「不,不,」他連忙說,「我要找的是你。我能到你這邊來嗎?」

彼得今晚還在忙那件案子,因此事實上她是有空的,一時間她也想不出什麼借口來拒絕他。「當然可以,倫,」她說。話一出口,就無法反悔了,她放下電話時想道,真傻,幹嗎要答應他呢。

幾個星期以來,恩斯麗一直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中。她從一開始就肯定自己懷孕了,全副心思都在注意自己身體上可有什麼徵象,就像科學家緊張地注視著某個至關重要的試管,等待著至關重要的變化發生。她花了好多時間待在廚房裡,想試著看看自己是不是特別想要吃某種食品,又嘗了好多東西,看它們味道有沒有改變。她把結果一件件向瑪麗安報告,照她的說法,茶變得更苦了,雞蛋呢,有了硫磺味兒。瑪麗安房間里的穿衣鏡比她的大,她就站在瑪麗安的床上,側著身子瞧自己的肚子形狀是不是有所改變。她在住所轉悠時,嘴裡老是哼著歌子,一刻也不停,真叫人覺得難以忍受。終於,一天早晨,她在廚房水槽那裡噁心嘔吐了,她高興得不得了。總算等到了該去看婦產科醫生的時間了,就在昨天,她跳跳蹦蹦地走上樓來,笑容滿面地揮著手上的信封,檢查結果出來了,是陽性。

瑪麗安向她表示祝賀,要是早幾個月的話,她臉上也許就不會這麼自然。那時她就得考慮如何應付這事帶來的問題了,例如恩斯麗要住到哪裡去--房東太太一旦發現她肚子大了肯定不允許她再住下去;還有她是否需要另找一個人來同住,如果要找的話,她會不會覺得有點對不起思斯麗?要是不找的話,同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單身母親住在一起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和壓力,她受得了嗎?但現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她可以真心實意地為恩斯麗感到高興。反正她自己就要結婚,她已經是局外人了。

正因為不想牽扯進去,她對倫的電話很有些不高興。從他說話的口氣當中,她猜恩斯麗已經告訴了他一些事情,但是從他的話中她聽不出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她決定盡量不採取主動的姿態。當然,無論他講什麼,她都會認真地聽,長了耳朵,這是無法避免的--其實他又有什麼好說的呢?要說他扮演過什麼角色的話,那他的任務早已完成了。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聽聽而已。她覺得自己無法對付這種情況,心裡老大不痛快:倫要是想找人說話,他該去找恩斯麗,她才能為他提供答案。

瑪麗安又咽下一湯匙花生醬,那東西老粘在上顎上,她不大喜歡。為了打發時間,她翻到了蝦蟹貝類那一章,讀到的那部分是談把蝦背上那條黑線除掉的事(她邊讀邊想,如今還有誰買真正的蝦啊?),接下來談到的是有關甲魚的問題,近來她對此倒頗感興趣,但究竟是哪方面的興趣呢?她自己也鬧不清楚。書上說買來甲魚後先要把它放在硬紙盒或者其他什麼籠子里養上個把星期,好好地對待它,喂它漢堡包,讓它把肚子里的齷齪排泄掉。它漸漸對你產生了信任,也許還會像條小狗似的跟在你身後在廚房裡慢慢轉游,等到這時,你就把它放到一大鍋冷水裡(開始時它肯定在裡面高高興興的游來游去),然後放到爐火上去燉。這整個過程使她想起了早期基督教烈士臨死前所受的酷刑。在全國各地,以準備食物的名義,各家廚房裡有多少這類慘不忍睹的事情啊!但避免此類事情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以一些現成的魚肉製品來代替,它們或是以塑料薄膜包裹,或是裝在硬紙盒中。這是替代,或者僅僅是偽裝吧?反正,如果需要殺生的話,那也由別人高效率地在事前代你做好了。

樓下門鈴響了,瑪麗安豎起耳朵聽著,除非有必要,她不想衝下樓去。她先聽見有人在低聲說著什麼,接下來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房東太太早在提防著呢。她嘆了口氣,合上了烹調書,把湯匙舔了一下扔到水槽里,再旋上花生醬的瓶蓋子。

「嗨,」見到倫的頭從樓梯口露出來,她向他打了個招呼。他面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像是生了病似的。「進來坐吧,」因為現在才六點半,她接著問,「吃過飯了嗎?要不要我給你弄點吃的?」她倒是很想給他弄點吃的,即使是鹹肉番茄三明治也行。自從她進食遇到麻煩之後,她發覺在看別人吃東西時,她會有一種反常的快感。

「謝謝,不用了,」他說,「我不餓。不過要是方便的話,請給我拿點喝的東西。」他走進客廳,沉甸甸地往長沙發上一坐,似乎他的身體是個重重的麻袋,他再也拿不動了。

「我這裡只有啤酒,行嗎?」她走進廚房,打開兩瓶啤酒,拿到廳里來。對像倫這樣的好朋友,她就不必客套,再去拿杯子了。

「謝謝,」他說。他舉起那方形的棕色酒瓶,瓶底朝天,噘起嘴唇,湊到瓶口喝了起來。奇怪的是,一時間他嘴巴的模樣倒真有點像個孩子。鑣老天,我真需要這東西,問他說,把酒瓶放到小几上。「我想她一定跟你講了吧?」

瑪麗安回話前先喝了一小口啤酒。這是麋鹿牌的,她出於好奇買了幾瓶,她覺得口味同其他牌子的啤酒沒有什麼兩樣。

「你是說她懷孕的事吧,」她以一種平靜的口氣說道,「她當然告訴我了。」

倫苦惱地哼了一聲。他脫下了角質架眼鏡,一隻手捂住了雙眼。「老天,一想起來我就噁心,」他說。「她告訴我時,我真的大吃一驚。老天,我只是打電話約她出去喝咖啡,自從那晚之後她總有點像是躲著我,我想她一定是給嚇壞了。誰知她在電話里說起這事,對我真是當頭一棒。整個下午我什麼事都沒法做。我沒等她把話講完就把電話掛上了,我不知道她對此會如何作想,不過我實在受不了。她是那麼小,瑪麗安,我是說換了大多數女人的話,你會想,見鬼,活該,反正她們都不是什麼正經貨色,這並不是說我以前碰到過這種事兒。她那麼年輕,該死的是,我根本記不清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回來喝咖啡,我正好有點不大舒服,見到桌上有瓶威士忌,我就喝了起來。當然我不否認我是想誘她上鉤,不過,哦,我並沒有想要那樣的事,我是說我並沒有想會這麼快,我是說我本不會這麼粗心大意。真是糟透了,我該怎麼辦呢?」

瑪麗安默默地望著他,那麼,恩斯麗沒有能夠向他說明自己的動機。她暗自納悶,為倫著想,是由她來替他解開這個亂成一團的荒唐的秘密呢,還是等恩斯麗自己去說,按理說這是她的責任。

「我是說我不能同她結婚,」倫愁眉苦臉地說,「當丈夫已經是夠糟的了,我年紀太輕,不適宜現在就成家,要叫我當丈夫做父親,你能想像得出來嗎?」他格地笑了一聲,又瓶底朝上舉起酒瓶。「一想起生孩子這件事,」他說,聲調變得又高又煩亂,「我心裡就害怕,真叫人作嘔。自己會有個孩子,這種想法我簡直受不了,」他的聲音發抖了。

「哎,聽著,其實又不是你要生孩子,」瑪麗安實事求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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