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16儘管她記不得他住處所在的街名和門牌號碼,但她認路卻完全不成問題。她已經有好久沒到這個地區來了,真的,自從那天上門訪問過後就沒有來過。她的腳幾乎是自動地轉過街角朝那個方向走去,似乎是依著本能追隨著某個人的蹤跡。這種本能與視覺和嗅覺無關,它只是一陣隱隱約約的方向感。再說這條路也並不複雜,只要穿過籃球場,爬上柏油路面的斜坡,再走過一兩個街區就到了。不過,由於今天沿途只有些半明不暗的路燈照明,不像上次是在灼熱的陽光之下,她覺得路似乎長了些。她腳步邁得很快,因為她的腿已經覺得很冷,籃球場的草地上結著一層白霜。

當上班沒事面前只攤著一張白紙時,或者在俯下身子揀起掉在地上的東西時,她也有幾次想到了這套公寓,不過她從來沒覺得它在城裡有什麼特別之處。浮現在她眼前的只是公寓內部那些房間的情景,至於建築物本身她並沒有什麼印象。這一幢方方的普通建築,沒有什麼特色,這會兒要在街上把它找出來倒費了一些工夫。

她按了按六號的門鈴,一等自動門鎖嗡嗡響起來,她就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鄧肯已經把房門開了一條縫。他遲疑不決地望著她,他的頭髮披到了眼睛上,在半明不暗的光線里只見他的眼珠閃閃發亮。他嘴上銜著個香煙頭,已經快要燒到他的嘴唇了。

「東西帶來了?」他問。

她一言不發,只是把扶在腋下的一個小布包遞給了他,他往邊上靠了靠,讓她進門。

「沒有多少東西,」他把衣物-一取出來。總共就是兩件新近才洗過的棉襯衫,一個枕頭套,幾條供客人用的綉著花卉的毛巾,這還是一個姨婆送的,由於老放在櫥里床單那一格的最底下,因此給壓得皺巴巴的。

「對不起,」她說,「我就這點東西。」

「哎,總比啥都沒有好,」他勉勉強強地說,接著轉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瑪麗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該跟他進去,或者說她既然已把衣服送來,就應該回去了。「我能看看嗎?」她問,希望不要把這看作是侵犯他的隱私。她並不願意立刻就回自己的住處去。回去也無事可做,何況她為此還把同彼得的約會取消了。

「只要你願意,當然可以,不過也沒什麼可看的。」

她走進門道。廳里同她上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散落在地上的紙更多了些。那三隻沙發還在老地方,有一塊板倚在紅色長毛絨沙發扶手上,只有藍色沙發旁邊一盞燈亮著,瑪麗安推想另外那兩個人都不在家。

鄧肯的房間也跟她上次來時差不多。熨衣板放在房間當中,象棋棋子分兩排放好,黑白格子的棋盤這會兒放在一堆書上。床上放著幾件帶著衣架的剛熨好的白襯衫。鄧肯把襯衫掛進衣櫥里,隨手又把熨斗的插頭插上。瑪麗安脫去大衣,在床上坐了下來。

地板上有幾個滿是煙頭的煙灰缸,他把煙頭扔到其中的一個裡面,等熨斗熱起來;他每隔一會兒就在熨衣板上試試溫度,等差不多後便著手熨起她的襯衫來,在領口處他慢慢地移動著熨斗,幹得十分專註認真。瑪麗安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看著,他顯然不希望有人打擾他。眼看別人在熨自己的衣服,她覺得很有些奇怪。

早先在她披上大衣,挾著小包衣服從卧室里走出來時,恩斯麗以一種特別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你把這些東西拿到哪兒去?」她問,這點東西太少了,不值得去洗衣房。

「哦,只是出去一下。」

「要是彼得打電話來,我怎麼說?」

「他不會來電話的,真要來的話就說我出去了。」她邊說邊匆匆走下樓梯,她不想把鄧肯的事告訴她,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意提。她擔心那是會打破力量的平衡的。

不過恩斯麗這會兒也沒有時間多管閑事,她只不過是出於好奇隨便問問罷了,她正為自己計畫有可能大獲全勝而興高采烈,另外還有件事她稱之為「真是僥倖」。

瑪麗安回家時,發覺恩俾麗在廳里看一本有關嬰兒護理的平裝書,便問道:「喂,你今天一大早是怎麼把那個可憐的傢伙弄出去的?」

恩斯麗笑了。「運氣真是好得沒法說,」她說,「我以為那老不死的一定會躲在樓梯底下攔截我們呢,我真是愁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原打算索性編兩句謊話來矇混一下,比如說他是來修理電話什麼的……」

「她昨晚想要套出我的話來吶,」瑪麗安插嘴說,「她完全清楚有個男人在樓上。」

「哎,不知怎麼的,她倒是出門去了。我站在廳里窗口看著她走的,真正是運氣,想不到吧?我從沒想到她會出門去,而且一大早就出去了。當然我今天沒去上班,那時候我正抽著煙四處轉悠,一看見她出去,我立刻把倫從床上拉起來,把衣服往他身上一套,就推他下樓出門了,他還迷迷糊糊的沒醒透呢。他喝了太多的酒,醉得厲害,那瓶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全是他一個人喝的。我想他對到底出了些什麼事還稀里糊塗的呢。」她咧開小紅嘴唇笑了。

「恩斯麗,你真罪過。」

「怎麼啦?他看起來開心得很呢。不過今兒我們出去吃早飯的時候,他著急得要命,一個勁兒地賠不是,然後又老是說些寬心的話,似乎是要安慰我什麼的,真弄得我有些尷尬。後來,等他酒意慢慢退去,變得越來越清醒時,他就恨不得馬上就從我身邊逃開。現在呢,」她雙手抱在胸前說,「結果值不值得,我們就得等著瞧了。」

「嗯,好吧,」瑪麗安說,「能不能請你把我的床整理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房東太太出門不是個好兆頭。這完全不是她平時的作風,要是說她藏身在鋼琴或者絲絨帘子後面,等他們跑下樓梯,自以為即將安全跨出大門時突然跳出來,那還差不多。

他在熨第二件襯衫了,他似乎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全神貫注於攤在熨衣板上皺巴巴的白襯衫,小心翼翼地認真研究著它,彷彿那就是一份極易損壞的古代文稿,他正為破譯它而動著腦筋。原先她總以為他個子很矮,這也許是因為他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沒什麼向,或者是因為她見到他時他大多坐著,但她現在覺得,要是他不是那樣縮頭縮腦弓著肩膀的話,他的個頭其實挺高的。

她坐在一邊看著他,產生了一種想跟他說話的衝動。她想要打破他對正在熨燙的衣物的迷戀,闖入他的內心世界去,她不想當一個毫不相干的旁觀者。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拿起提包,走進浴室里去梳一梳頭。這倒不是因為她頭髮亂了,按照恩斯麗的說法,這只是一種替代行為。松鼠看到麵包皮,覺得有危險不敢上前,或者根本就拿不到,它就會搔搔自己,這也是一種替代行為。她想跟他交談,但擔心如果現在開口同他說話,那很可能使熨燙衣服所產生的治療作用失效。

浴室根一般,一團團的濕毛巾放在毛巾架上,陶瓷潔具邊沿和水箱上放了一些剃鬚用具和男性化妝品。臉盆上方的鏡子打破了,只有木鏡框邊沿還殘留著一些碎鏡片玻璃。她想在一塊碎鏡片上照一照,但玻璃太小,沒法使用。

她回到房裡時他已經在熨枕頭套了,他顯得輕鬆多了。剛才熨襯衫時他得找准地方一點一點地慢慢來,這會兒只要直來直去地推著熨斗就行了。她走進房間時,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她。

「你一定會奇怪鏡子怎麼破成這樣了吧?」他問。

「嗯……」

「是我打破的,上星期我用炒菜鍋砸破的。」

「哦,」她說。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進浴室時看不見自己在鏡子里的樣子,對這我真是煩透了。所以我到廚房裡抓起炒鍋朝它砰的一下,他們兩個氣壞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氣,他那時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個蛋給毀了,弄得蛋裡面全是玻璃渣。不過我真是弄不懂他們幹嗎不高興,大家完全理解,這只是個象徵性的自憐動作,況且那又不是什麼好鏡子。但從那以後他們老是神經兮兮的。尤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識地自認為是我的母親,這真有點難為他了。我倒是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我從記事時候起就不斷從那些替補母親身邊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

我身後老是跟著一大幫子這樣的角色,他們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麼東西),給我溫暖、安慰和營養,讓我戒煙,你是個孤兒的話,就會遇到這類事兒。

他們還引經據典來開導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TS.艾略特的詩句,費什呢從(牛津大詞典》上找句子。」

「那麼你怎麼修面呢?」瑪麗安問,她很難想像浴室里沒有鏡子該怎麼應付。

她邊說邊想,或許他根本就不修面。她從沒有注意看他臉上有沒有鬍子碴。

「什麼?」

「我是說要是沒有鏡子的話。」

「哦。」他說,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鏡子,這面鏡子我信得過,我知道它裡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歡公用的鏡子罷了。」他似乎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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