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6鬧鐘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在夢中我一低頭,只見自己的兩隻腳就要像果凍似地融掉了,我連忙套上一雙膠皮靴,結果發現手指尖兒變得透明。我正想到鏡子跟前去瞧一瞧自己的臉會不會有問題,這時我醒了。平時我是不大記得自己做的夢的。

恩斯麗還在睡,這樣我就獨自煮好了蛋,喝了番茄汁和咖啡。然後穿上一套適合去從事調查工作的服裝,即上班穿的裙子,上身是件長袖襯衫,腳上穿雙低跟皮鞋。我想還是早點開始好,不過也不能太早,因為男人在休息比總想多睡一會兒,去早了人還沒起床。我拿出市區的地圖研究了一番,我知道對有些地段將要進行正式調查,先把那些區域排除在外。接著我吃了幾片烤麵包,又喝了一杯咖啡,同時把準備要去的幾條路線想好了。

我只需要找上七八個每周喝點啤酒的男子(至少達到某一平均值),只要他們肯回答那些問題就行。因為這個周末時間長,要找到這些人就要比平常困難些。根據我的經驗,對這類回答調查問卷的事,男人通常不像婦女那麼願意配合。我住所附近的街道是不能包括在內的,因為樓下房東太太很可能聽到風聲,說是我在向鄰居打聽他們究竟喝多少啤酒。此外,我還覺得這一帶的人喝的恐怕是威士忌而不是啤酒,還有些寡婦根本就不喝酒。再往西去是些寄宿舍,那地區也應予以排除,我曾經去那裡進行過一次土豆片口味調查,結果發現那些房東太太態度十分惡劣。她們大概認為我是政府派來的,裝作搞調研,實際上是來刺探她們是否如實申報房客的實際人數,以便提高她們的稅額。我也考慮過大學附近的學生聯誼會的房子,但這一調查對被訪問人的年齡有限制,因此只能作罷了。

我乘公共汽車到地鐵站,下車後先在報銷單上把車費記上作「交通費」,然後穿過馬路,先下坡走到地鐵站對面公園裡。公園裡是一片平地,沒有樹木,一角有個壘球場,但並沒有人在打球。其餘都是草地,草都發黃了,踩上去窸窸窸窸亂響。

今天又跟昨天一樣沒風,很是悶熱。天上沒雲,但並不晴朗,空氣中濕度很大,到處像是瀰漫著看不見的水蒸氣,因此遠處物體的顏色和輪廓都模模糊糊的。

公園的盡頭是條隆起的柏油小道,我走了上去。它通往一條全是住宅的街道,街道兩邊緊緊擠在一起的房子不高大,顯得有些破舊,都是些鞋盒子樣的二層樓建築,窗戶和屋檐下面鑲著木框。有些房子的木邊框新近油漆過,這反而把歷經日晒雨淋的木板貼面的正牆襯托得更破舊。這樣的地區,過去幾十年里一直走下坡路,只是在近三五年中才又有了起色。有些人從郊區搬來,把這些房子買下之後重新油漆,把它們漆成一片很不自然的白色,又鋪上石板小道,在水泥花盆裡種上常綠植物,大門邊上裝起古色古香的驛車燈。這些油漆一新的房子在其他那些房子旁邊顯得有幾分輕浮,它們似乎故意以一種不負責任的輕鬆心情扭過頭去,迴避現代的種種問題,對破爛的環境和拘謹的氣候不理不睬。我決定不到這些重新裝修過的屋子裡去,住在那裡面的人不會是我要找的那種類型,他們是喝馬提尼酒的。

要是你明知你非得走到一排大門緊閉的房子前面,去敲門求人的話,你總會覺得那些大門有幾分可畏。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挺起身子,臉上儘可能擺出一副公務在身卻又和藹的笑容,練習了好一會兒,又走過了一個街區,這才鼓起勇氣準備開始。在這個街區的盡頭有一幢看來還比較新的公寓房,我決心選它作目標,這樣的房子裡面不會很熱,有可能找到各種各樣願意接受採訪的人。

我按了門鈴。有個人影在臨街窗戶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後面看了我一眼,接著門打開了。開門的是個五官輪廓分明的女人,她穿著一條帶胸兜的印花裙,臉上一點也沒有化妝,連口紅也沒搽。腳上是一雙系帶的黑色皮鞋,鞋跟很厚,不由使我想到「畸形」這個詞兒,同時也使我聯想起百貨商店地下室里的廉價商品部。

「早上好,我是西摩調研所的,」我強作笑容說。「我們在進行一點調研工作,不知能不能勞駕您先生回答幾個問題?」

「你是來搞推銷的嗎?」她看了看我手上的鉛筆和表格,問道。

「哦,不!同推銷毫無關係。我們公司是搞市場調研的,只是問一些問題。這有助於改進商品的質量,」我怯怯地加上一句,心想這裡看來是不行的了。

「是什麼東西?」她問,因為疑心嘴角抿緊了。

「嗯,其實就是啤酒,」我說,口氣盡量顯得甜絲絲的,讓這兩個字聽起來像蜜糖那麼可愛。

她的臉色變了,我想她就要一口回絕,將我拒之門外了。不過她猶豫了一下,讓到一邊說道:「進來吧。」冰冷的口氣使我想起了冷麥片粥。

我走進一塵不染的鋪了地磚的門道,聞到了傢具蠟和漂白粉的氣味,那個女人走進裡面一扇門裡,隨手把門帶上了。傳來一陣低語聲,隨後門又打開了,一個白頭髮的高個子男人皺著眉頭走了出來,身後跟著那個女人。儘管天氣這麼熱,那個男子還是穿著一件黑上裝。

「哎,小姐,」他對我說,「我不打算責怪你,因為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姑娘,只是天真無知,被人利用來干這可惡的差事。不過請你把這幾份東西帶給你的僱主,說不定那些人的心還沒有環到頑固不化的地步呢。宣傳飲酒,鼓動人喝得酩酊大醉是罪過的,是對上帝犯罪。」

我接過他遞來的幾張佈道條文,不過覺得自己作為西摩調研所的僱員,有必要為公司說句話:「是這樣,我們公司並不是賣啤酒的。」

「這沒有什麼兩樣,」他嚴厲地說,「完全是一碼事。『主說,凡是不站在我一邊的人就是在反對我。』不要再替那些給人類帶來苦難和墮落的販子的墓穴塗脂抹粉了。」他正要轉身,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我說:「小姐,這些東西你也可以看看。自然你從來不會讓酒來沾污你的嘴唇,不過沒有哪個人是純潔無瑕,在誘惑面前萬無一失的。也許善的種子不會落在路邊,更不會掉在石子地面上。」

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聲「謝謝」,那男人嘴向兩邊咧了咧笑了。他妻子一直在旁邊頗有幾分得意地望著這場小小的佈道,這時邁上前來替我打開了大門。

我走了出去,出於條件反射,我差一點兒要想跟他倆握手道別,就像走出教堂的大門一樣。

這個開頭很糟糕。我朝下面一家走去,一邊望著手上的佈道條文。有一份告誡人們「戒酒」,另一份有個動人的標題:「飲酒與魔鬼」。我想那人一定是個牧師,不過肯定不是聖公會的,也不大像是聯合基督教會的,大概是某個不為人知的教派的吧。

隔壁沒人在家,接下來那家開門的是個嘴邊滿是巧克力污痕的小孩,他告訴我爸爸還沒起床。一到下面那家門口,我立刻就知道終於找對了地方。大門敞開著,在我按門鈴後不久走出來一個男子,他中等身材,身體壯實,幾乎可以算得上胖。

他打開了網格門,我發現他腳上只有襪子,沒有穿鞋,身上是一件汗衫和百慕大短褲。他臉上紅彤彤的。

我說明了來意,給他看了那張上面畫有每周啤酒平均消費量的圖表,消費量分成11類,從0到10,用數字標明。公司這樣設計,是因為有些人不願意用一大堆話來說明自己消費多少啤酒。這個人挑了第9類,這是第二格。幾乎沒有人會選第10類,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是喝得最多的。

等把這點手續完成之後,那人說:「到廳里來坐一會兒吧。天這樣熱,你在外面跑,一定是夠累的。我妻子剛剛出去買東西了。」他隨便加上一句。

我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把電視聲音擰小了。我看見在他椅子旁邊的地板上有半瓶啤酒,那也是麋鹿啤酒的競爭對手之一。他坐在我對面,笑眯眯地一面用手帕擦額頭,一面回答開頭的幾個問題,那副神氣就像專家對他那一行中的問題下結論一般。在聽了電話廣告之後,他若有所思地搔了搔那毛茸茸的胸脯,然後便熱情洋溢地大加讚賞,干廣告這一行的人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反應嗎?在完成這一切之後,我記下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公司規定要這樣做,以避免對同一人重複進行調查。隨後我站起身來謝了謝他,卻不料他猛然起身朝我湊過來,醉醺醺的帶著一絲淫笑:「嘿,像你這麼個漂亮的小妞,幹嗎到處亂跑向男人打聽他們喝了多少啤酒啊?」他邊說邊噴唾沫星子,「你該待在家裡讓哪個大個子男人好好服侍呀。」

我把兩張勸戒酒的佈道文塞到他朝我伸過來的濕漉漉的手掌心裡,轉身逃了出來。

接下來我又草草地調查了四個人,沒碰到什麼問題。在調查過程中,我發現問卷需要加上「無電話……調查結束」這一欄以及「不收聽廣播」這項,而喜歡廣告中那種歡樂氣氛的人對「叮咚」兩個字不贊成,認為太「輕挑」,或者正如有個人說的,「太低級趣味」。第五位調查對象是個瘦高個兒,頭微微有些禿,他什麼話都怕說,要他開口簡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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