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由與民主-1

一 個人人格的幻覺

在前幾章中,筆者曾試圖指出,在現代工業制度,尤其是在現代工業制度的獨佔企業方面,有某種因素促使一種人格的發展,使人覺得無權和孤獨,焦慮和不安。筆者以為,我們自己的民主制度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外在的壓力,而是產生於我們自己社會中某一種現象,這種現象是獨裁主義發展的溫床。筆者所指的這個觀象就是:個人覺得不重要和無權力。

筆者的這種說法與傳統的看法不同,傳統的看法是相信,只要使個人不受外在的約束,現代的民主制度便實現了真正的個人主義。我們驕傲的是,我們不受任何外在權威的管制,我們可以自由地表達我們的思想與感覺,同時我們認為,這種自由幾乎自動地保障了我們的個人地位。「可是,惟有當我們有能力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時,表達我們想法的權力才有價值」;惟有當內在的心理情況能使我們可以確定我們自己的個人地位時, 不受外在權威控制的自由,才能成為一項永恆的收穫。我們是否已達到這個目標,或者,我們是否至少已快接近這個目標?本書的工作便是想分析這個問題。

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研究我們的文化如何培養人們,使其有這種屈服外在權威的趨勢。事實上,從早期訓練兒童開始,便已壓抑自發的感覺,和真正個人個性的發展。這並不是說,如果教育的真正目的是要促進兒童內在的獨立及個人人格,以及促進兒童的成長與完整,訓練必然會壓抑自發性。這種教育可能加諸於正在成長的兒童的約束,只是暫時的方法,實際上是可以幫助成長與發展的過程。可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教育的結果經常是消除自發性,用加添的感覺、思想、和希望,來代替原有的心理行為。比如說,最早要壓抑的感覺之一是敵意與厭惡,教育的基本目的之一便是消除兒童對外界的敵意反應.使用的方法是很多種,有的是採取威嚇與懲罰,有的是使用賄賂或「解釋」。起先,兒童是不再表示出他們的感覺,最後,他根本就放棄了這種感覺,此外,人們還教導兒童壓抑自己,不要注意別人的敵意與不誠實。有時,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兒童有種本能,可以注意到別人的這種敵意,而是像成人那樣容易受「文字語言」的欺騙。他們會「沒有理由」地不喜歡一個人——他們會直覺地感覺到從那個人所發出來的敵意而不誠實。這種反應很快地便受到打擊;兒童很快便達成一般成人的「成熟」,失去了辨別好人與壞人的感覺。

在另外一方面,成人在開始教育兒童時,便教育兒童種種根本不屬於「他的」感覺;例如教兒童要喜歡人,對人們要友善,要微笑。教育未完成的工作,在以後,社會的壓力通常會繼續完成之。如果你不微笑,人們便會認為你沒有「悅人的人格」——如果你想事業成功——無論你是侍應生,是推銷員,還是醫生——你必須具有「悅人的人格」。惟有那些位於社會階層最底一層的人——靠苦力維生的人——和最高高在上的人,不需要有「悅人的人格」。友誼、歡欣,以及微笑可以表達出來的任何事情,變成自動的反應,好像電燈開關一樣,只要一開,便可以表現出來。

當然,在許多情形中,人們是會發覺到,這不過是做作而已;可是,在多數的情形中,人們未能發覺到這種情形,因此,便失去辨識虛偽感覺,和自發的友誼之間區別。

人們裝腔作勢,抑制敵意,挽救友誼。不僅如此,很多自發的情感也遭抑制,而代之以虛偽的感情。弗洛伊德曾特別地研究其中之一的一種抑制,並以此種抑製作為他的整個學說的中心,這就是對性的抑制。不過,筆者認為性愉快的抑制僅是對許多向發性反應的抑制的一種。

在我們的社會裡,就一般而言,情感是不受鼓勵的。固然,毫無疑問的是,任何創造性的思考——以及任何其它創造性的活動——必然與情感有不可分的關連,可是,能夠不摻雜情感地思想與生活,已成為一種理想。「感情衝動」已被視為是不健全的或不平衡的。拿此做標準來衡量一個人的心理健康,個人已變得不堪一擊。人的思想是貧乏的、平淡的。在另一方面,由於情感不能完全的予以扼殺,人們就必須把情感與人格的知識一面加以分開;其結果是產生低級而不真實的多愁善感的情緒,電影與流行音樂便用這種情緒,來滿足情感饑渴的顧客。

筆者願在此特別提到一種禁止表達的情感,因為壓制這種情感。深深地影響到人格的根源——這種情感就是悲劇感。對死亡,和對生命的悲劇一面的發覺,是人類的基本特質之一。每一種文化都有應付死亡問題的方法,希臘人強調生命,認為死亡不過是生命的一種朦朧而陰沉的延續。埃及人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信念上,相信人體不會腐朽。猶太人現實地承認死亡這一事實,他們相信,人在世間可以達到幸福與正義的境界,有這種信念,他們才能安於生命終將毀滅的這個觀念。基督教認為死亡是不真實的,因此拿死後還有生命的諾言,來安慰憂心忡忡的人們。我們這一代根本否認有死亡這回事,認為死亡是生命的基本一面。現在,非但不讓人發覺到死亡這一事實,反而強迫個人,去壓制它。但是,被壓制的因素,雖然看不到了,卻仍繼續存在。因此,對死亡的恐懼仍潛在地存在著。

在抑制情感的過程中,現代精神病學扮演一個曖昧為角色。一方面,精神病學的最偉大代表人物弗洛伊德已打破了認為人心中含有理性的,有目的的個性的虛構說法,並且,打開一條道路,使得可以窺探人類情慾的深處。在另一方面,精神病學由於弗洛伊德的這些成就而日益豐滿,已成為操縱人格的普遍趨勢的一個工具。許多精神病學家——包括精神分析學家在內——認為「正常的」人格,就是從不過分傷感,過分生氣,或者過分興奮。他們用「幼稚的」或「神經質的」這些字眼,來抨擊那些不符合「正常」人傳統形態的人格特徵。

創造性的「思考」(inal thinking)也和情感一樣地,受到歪曲。從剛受教育開始,純真的思考便受到打擊,硬把現成的思想塞入人們的腦子裡,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如何「修理」兒童思想的情形。他們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心,他們想要認識這個世界。他們想要知道真理。但是,人們並不認真地對待他們——有的人明白地對他們顯示出不重視,有的人則偽裝成謙虛的樣子。這種對待的方式,對獨立性的思考是有很大的打擊的,此外,還有一種態度,對獨立思考有更壞的妨礙,那就是:虛偽——通常是。出於無心的虛偽是一般成年人對兒童的典型行為。虛偽的形態之一是以虛構的事情告訴兒童。此外,有時成人為了各種原因,不願讓兒童知道真相,而撒謊想要隱瞞事實。例如,有的父母對孩子的行為感到不滿,而大發脾氣,且他們認為發脾氣是應該的。有的父母則不願孩子知道他們的性行為及他們的吵嘴。於是,當孩子提出了父母不願孩子知道的問題時,他們便會遭到父母敵對的,或有禮貌的反對。

於是,在這種教育氣氛下長大的小孩,上了小學、中學、或甚至於大學。作者想在此簡略地提一下今天盛行的教育方法,這種方法實際上更是打擊純真思考。其中一種方法是強調關於事實的知識,其實,勿寧說是強調見聞。在現在流行的一種可悲的迷信想法是,只要知道的事實越多,一個人便可獲得關於真實事情的知識。於是,教育當局把數也數不清的零星的,不相關的事實,填塞進學生的腦子裡;他們的時間與精力,由於須學習越來越多的事實,而消耗殆盡,以至於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思考了。當然,沒有事實知識作為依據的思考,不過是空想、幻想,可是,完全憑「見聞」,和沒有見聞對思考是同樣地有妨礙的。

另外一種打擊創造性思考的方法,就是認為一切真理都是相對的。(參考Robert S.Lynd』s「Knowledge for What?」,Prion Uy Press,1903)真理被視為一種形而上學的觀念,如果有任何人說,想要發掘真理,我們這一時代的「進步的」思想家便會認為他是落伍的。他們宣稱,真理是完全主觀的事情。科學的努力不可與主觀的因素混摻在一起,而且,科學努力的目的是要不含有感情與利益成份地觀察這個世界科學家處理事實,就得像外科醫生看病人一樣,雙手乾乾淨淨,經過消毒。此種相對主義——或者稱之為經驗主義,或實證主義——的結果是,思考失去了其基本的刺激因素——即是:思考者的希望與利益(或興趣);相反地,思考變成了記載「事實」的機器。事實上,就一般而言,思考是出於想要主宰物質生活的需要而產生的,同樣地,對真理的渴求也是出於個人及社會團體的利益(或興趣)與需要。沒有了這種興趣,也就沒有了想要追求真理的刺激因素。發現真理常常可增進某些團體的利益,於是,這些團體的若干代表性人物,就成為人類思想的先驅者;此外,還有些團體,則靠著隱蔽真理來增進他們的利益。在後者的這種情形中,利益是對真理有害的。因此,問題不在於是否有利益存在,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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