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宗教改革時期之自由-1

一 中世紀的背景及文藝復興運動

一般人對中世紀(注1)有兩種誤解。現代的理性主義認為中世紀是完全黑暗的時期,他們認為中世紀普遍沒有個人自由;少數人剝削多數人;眼光狹隘,城裡的人視近郊的農人是危險而可疑的陌生人——更不要說他國的人了;以及中世紀的人迷信和無知。在另一方面,多數保守的哲學家以及若干對現代資本主義的進步批評者則把中世紀理想化了。他們認為,在中世紀,人們有團結感;經濟的目的在滿足人們的需要;人們之間關係是坦真而實在的;天主教教會是超國家性;以及人們有安全感,這是中世紀人們的特徵。這兩種不同的看法做是正確的,所錯的是執於一端,而未看到另一端。

中世紀與現代社會不同的特點在此,中世紀缺少個人自由,在中世紀的初期,每一個人都被鎖住了,在社會的秩序里,只能扮演指定的角色。一個人在社會上,沒有機會,可以從某一階級轉到另外一個階級中,他也幾乎不能從某一城市或國家,遷往另外一個城市或國家。除了少數例外情形,他必須由生到死,守在一個地方。他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穿衣服或吃東西。工匠必須按著某一價格,出售東西,農人必須在某一指定地方販賣產品。行會的會員不準向非本行會的人,泄漏任何生產技術的秘密,同時必須與其本行會的會友分享便宜買進的原料。個人的、經濟的、和社會的生活均受條規的主宰,而這些條規把一切行動詳盡地加以過問了。

但是,以現代的意義來說,個人雖然自由,卻並不感到孤獨與孤立。由於人從生下來開始,在社會中便有一個明確的、不會改變的和沒有疑問的位置,他已經生根在一個結構固定的整體中,所以,生活是有意義的,根本無懷疑餘地。一個人與他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一致的;他是一個農人,一個工匠,一個武士,而不是一個「偶然做了那個職業的個人」。社會秩序被視為如同一種自然秩序,而人成為社會秩序中的一個確定的部分,使人有安全和相屬之感。在中世紀,幾乎沒有競爭,人們生下來,便在社會佔某一經濟地位,這個地位保障由傳統所決定的生計,同樣地,在社會階級中較高地位者也須負經濟上的義務。但是,在其社會範圍的限制之內,個人在某工作及其情緒生活方面,實際上還是有很多自由。可以表現自己。

固然有很多苦難與痛苦,但是,還有教會解釋痛苦與苦難的原因是亞當的罪惡的結果,及每個人個人犯罪的結果,使得這些痛苦成為可以忍受的。固然教會培養一種犯罪感,它卻也同時向個人保證,教會對其子女一視同仁,毫無保留地給予愛,並且提供一條道路,使人們可以獲得會恩蒙上帝原宥與愛護的信念,人與上帝的關係是一種信賴與愛心的關係,而不是懷疑與恐懼的關係,正如同一個農夫或一個市民,很少走出屬於他們的小生活圈一樣,宇宙也有限的,和單純可以了解的。大地與人是宇宙的中心,天堂或地獄是未來生活的地方,由生到死的一切行為,在它們的因果關係中,都是明顯易見的。

雖然,中世紀社會是這樣建構的,而且予以安全感,然而,它卻是把人束縛起來的。這種束縛與以後的獨裁主義及壓制政策的束縛不同。中世紀社會並不剝削個人的自由,因為那時候,「個人」還不存在;人仍然靠「原始關係(束縛)」與世界聯繫起來。他尚未認為自己是一個「個人」,他也未想到他人是「個人」,進城的農夫是陌生的人,甚至於城中不同社會團體的人,也彼此認為是陌生人。在那時候,尚未充分發展到發覺自己是個獨立的人,或發現他人和世界,是個獨立的個體。

在中世紀社會,這種沒有自覺到「個人」的現象,貝克哈特(Jocob Christoph Burckhardt,1818-1897,瑞士歷史學家——譯者)在形容中世紀文化時,曾有深刻的說明:

「在中世紀,人性意識的兩個方面——對內與對外——都是像做夢似的或半醒狀態地卧在一張共同的面紗下。這個面紗是用信仰、幻覺、和幼稚的先入之見所編織成的,透過這具面紗,世界和歷史看起來都是披著奇怪的色彩。人只能意識到他自己是一個種族。民族、黨派、家族或社會集團的一份子——人只有透過某普通的種類,來認識自己。」(註:Jacob Burckhardt……「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文明」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 Italy,The Macmillan.ew York 1921,p.129)

社會的結構與人的人格,在中世紀後期,發生了變化。中世紀社會的統一性與集中性變得更微弱了。資本,個人經濟動機,和競爭日益重要;一種新的有產階級產生了。日益增長的個人主義已在所有社會階級中,可以發現得到了,並且影響到人類活動的各方面,如:愛好、風尚、藝術、哲學與神學。這裡,筆者願意強調的是:這整個的過程對一小集團的富有資本家而言,和對廣大的農人,尤其是對城市裡中產階級而言,具有不同的意義;對中產階級而言,這種新發展多少表示財富和個人發展的機會,但是,在本質上,也是對個人傳統生活方式的一項威脅。從一開始,便記住這個不同點,是很重要的,因為這些不同團體的心理與意識形態反應,就是受這種不同點的決定。

與西歐和中歐比較起來,在義大利所發生的這種新的經濟與文化發展,更為強烈,而且對哲學、藝術、和對整個生活方式,有更確切的影響。在義大利,個人首次地從封建社會中脫穎而出,並且打破了一直給予他安全和約束他的那些關係(束縛)。用貝克哈特的話來形容,文藝復興時候的義大利人是「現代歐洲人的大哥」——亦即是第一個「個人」

在義大利,中世紀社會的瓦解早於中歐及西歐各地這是有許多經濟與政治的因素的。其中的一個因素是義大利的地理位置,及由於此地理位置而得到的商業利益,因為,當時地中海是歐洲主要的貿易路線;另外,教皇與皇帝之間的戰爭則導致產生許許多多的獨立政治單位;接近東方,其後果之一則是使若干對發展工業很重要的技術——例如絲工業——得以先傳到義大利。

由於這些及其它條件,遂使得在義大利產生一個有力且有錢的階級,這個階級的人充滿了主動、權力、野心的精神。封建階級制度日漸地不重要了。從十二世紀起,貴族與自治市鎮的公民共住在城牆之內。社交活動開始不重視階級的區別,出身與門閥不及財富那麼重要了。

在另外一方面,民眾之間的傳統社會階級制度也動搖了。取而代之的是出現了許多被剝削和受政治迫害的廣大城市民眾。如同貝克哈特所指出的,早在一二三一年,腓特烈大帝二世的政治措施的目的便是:「完全破壞封建邦國,使人民沒有意志,和沒有反抗的方法,然而對政治財源卻是有利的。」(Jacob Burckhardt,「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 Italy,」p.5)

中世紀社會結構的日漸破壞的結果,便是現代意義的個人的出現,貝克哈特說:「在義大利,這個由信心、幻覺、及幼稚的先入之見所編成的面紗,首先化為烏有;客觀的對待和考慮到鄰國,及世界一切事物。這時才成為可能的。同時,在主觀方面,也得到了同樣的重視;人成為有靈性的『個人』,同時也自認是這樣的。同樣地,希臘人也曾一度自認與野蠻人不同,當其他的亞洲人只知道他們是一個種族的一份子時阿拉伯人也曾自認是『個人』。」(見同書第一二九頁)貝克哈特對此種新個人精神的描述,說明了我們在前一章所說的,個人之脫離原始關係(束縛)。人發現他自己與他人是「分開而獨立的人」;他發現在兩個方面,大自然與他是截然分開的:大自然是理論與實際的征服的對象,同時就其美麗而言,大自然是享受的對象。人類由於發現了新的大陸,和由於在精神上培養了一種四海為家的精神,人類發現了這個世界。所謂四海為家的精神,就是但丁所說的:「吾鄉即是全世界。」

文藝復興是一個富裕而有權力的上階層的文化。沒有分享到統治階級的財富與權力的廣大群眾,喪失了他們以前身份的安全感,於是成為無定型的群眾,或許會受到奉承,或許會受到威脅——但是總會受到當權者的操縱與利用。一種新的專制政治便和這種新的個人主義同時產生了。自由與虐政,個人主義與暴動,是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文藝復興不是小書商與中產階級的文化,而是富有貴族與自治市鎮公民的文化,他們的經濟活動和他們的財富,給予他們一種自由的感覺,和一種個人存在的意識。但是,同時,這些人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安全感與相與感,而這是中世紀社會結構所給予的。他們更自由,但也更孤獨了。他們利用他們的權力和財富,從生活中壓擠出最後的一點愉快;但是在這樣做時,他們必須殘忍地使用每種手段,從身體上的折磨,到心理上的操縱,來統治群眾,和對付自己階級中的競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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