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下班後,嚴冀還是沒有回家的打算,落日餘暉已經完全散去,被黑暗裹住的嚴冀靜靜坐著,落地窗外是聲色犬馬的世界,多少人正在夜色里迷失方向,找不到歸路。
小小不起眼的門票靜靜躺在辦公桌上,黑暗中那麼不起眼的存在,卻讓習慣殺伐決斷的嚴冀犯了難。
去,是聽從了心的聲音;不去,也是聽從了心的聲音。
有些蠢動如野草般在心河裡悄然滋長,分不清是好是壞,嚴冀唯一知道的是,他不喜歡失去掌控的人生。
他曾經以為,人生最難以掌控的東西是死亡和病痛,他只臣服於這兩樣東西,但是他現在有些糊塗了,原來管不住的,還有人的心。
嚴冀望著窗外的燈火人間,他以為自己看透人生種種,卻原來,對於有些事情,他究竟是修行不夠,所以讓自己的人生脫了軌。
時間就這樣分分秒秒過去,不知不覺時間已近七點五十分。
又過了五分鐘。
「我,夏舞,舞蹈對我來說就是我的人生,我準備一生要從事的事業,除了這個我不懂其他。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優秀的現代舞演員,為觀眾獻上最藝術的舞蹈,可是事實是,我不得不聽從父母的決定成為一個芭蕾舞演員,這段時間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我面臨著選擇,要不為自己的理想抗爭,要不聽從父母跳一輩子芭蕾舞,一輩子都不快樂。」
「後來我就想,就這樣在人群里看你一眼就好,就一眼,誰知道下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就這樣在人群里看她一眼……就一眼……
嚴冀倏地站起來,拿起桌上的門票,飛一般沖了出去。
而辦公桌上,時間正靜靜指向八點。
夏舞從青春期開始就不停地奔波於各種比賽中,比賽一度對於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一樣的存在,從最初的緊張到雙腿發抖,到後來的鎮定自若,或者麻木,這中間經歷了長長的年月。
那些年月,不過是像發條橙一樣被迫堅持到底,台下是父母老師期待的目光,台上是虎視眈眈要戰勝她的對手,個性中的倔強讓她不能接受自己成為一個輸家,所以只好看著腳上的芭蕾舞鞋,眼一閉,再睜開時,內心所有的無奈都化成了一種信念:除了做贏家,她別無選擇。
而這一次,將是她最後一次穿著芭蕾鞋站在舞台上,在後台化妝的夏舞心中感慨萬千,而鏡中的自己,一點點感傷正隨著淡淡的腮紅,在臉上暈開。
他來了嗎?
門票會不會沒收到?
收到了會不會選擇不來?
在心裡來來回回地問自己無數遍,最後猛地搖搖頭要把那些問題從腦子裡甩出去。
他來,或是不來,她都要贏。
就算贏不了愛情,她也不能輸了自己的人生,夏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裡默默地說。
個人獨舞環節,夏舞排在了五號,她穿著一件黑色緊身舞衣,頭髮高高盤起,舞衣勾勒出她略顯削瘦卻弧度美好的身材,她站在舞台邊上,撩開幕布張望舞台下方,就像小時候一樣,心裡明明害怕地要命,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望向台下,想到過一會所有人的目光都將積聚在她身上,所有的燈光都要追逐著她,心裡那些緊張就會被亢奮取代。
過去就有老師評價她說:是天生站在舞台上的料,心裡素質非常好。
這一次,夏舞的目光沒有尋找台下的父母,她知道他們一定在舞台下方的某個角落安靜地等待著她上場,也不會掩飾臉上為人父母的驕傲。
夏舞的目光不由自主來回尋找著,她知道自己看不到台下的嚴冀,卻忍不住看向他座位的那個方向,心裡是隱隱的忐忑,和不受控制的期待。
舞台下掌聲雷動,四號選手的表現非常出色,她正是夏舞這次比賽最強勁的對手林優然,他們是從小到大的對手,談不上惺惺相惜,卻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對手之間相遇總是火藥味十足,恨不得一個眼神就能殺死對方。
林優然和夏舞之間,總是淡淡的,彼此不留聯繫方式,小時候遇到的次數多一些,長大後就只能一年見上一兩次,在舞台上擦肩而過時,會彼此頷首,然後會說,「看你的了。」
長大後的林優然沒有小時候好看了,再厚的粉也蓋不住臉上悄然長出的年輕的痘,夏舞倒是一直粉粉嫩嫩的模樣,這一回,兩人又是擦肩而過,然後頗有默契地停下。
林優然一直是個淡漠的女孩,見到夏舞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個頭,「兩年不見,我還以為你不跳了。」
夏舞笑了笑,大學以後她就不常出現在各類比賽中,興許是厭倦了,所以反而不太能理解林優然這樣的人,從小到大對於比賽的熱情從未消退,就算是留學國外,國內一有比賽就會飛回來報名參加,堪稱「比賽狂人。」
「是不打算不跳了,」夏舞賣了關子,成功地引得林優然訝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不過不是不跳舞,是不打算跳芭蕾了。」
「你說什麼?!」林優然顧不得聽台上的評分,還在消化夏舞說的話。
夏舞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臉上是如釋重負燦爛的笑,對著兒時就對自己緊追不捨的對手說,「我終於可以像個瘋子一樣跳舞了。」
主持人在台上報夏舞的名字,輪到她登場了,夏舞朝林優然輕鬆地揮了揮手,輕飄飄道一聲,「再見。」
這一次過後,是真的不會再見了。
「真是個瘋子。」
林優然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個走向台中央的輕盈背影,終於忍不住破口罵了一句。
當急匆匆進來的嚴冀循著僅有的微弱的光線找到自己的位置時,一不小心踩到邊上一位男士的腳,忙輕聲道歉,「哦,對不起。」
而那位腦後梳著辮子,藝術氣息頗濃的男人卻只是並不在意,全部注意力被台上吸引,專註的表情里攜著幾分笑意。
掌聲過後,台上的深色幕布緩緩揭開,燈光的焦點處站著一個婀娜的女孩,儘管隔著一些距離,嚴冀卻知道,這個女孩有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氣質如春日般清新,卻不時散發夏日熱烈的香氣。
嚴冀望著台上的眼神有些複雜。
然後,當歌名為Bolero的歌曲響起,動聽的旋律遊走舞台時,全場一片肅靜。
黑夜之上的月之舞台
舞動著的你如在夢中一般
心中那深深的傷痕
請不要再一一去承擔
誰也不會責備你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
傾聽吧
那動人的非凡的用腳尖演出的Bolero
舞動吧
帶上你的憂傷去尋找那能夠治癒悲愴的地方
幽暗的屋子裡
被充滿的心愿從窗口飛逸而出
攜帶著越來越強烈的夢
無論到什麼時候
都會永遠照耀著你
守護著你
和你所珍愛的未來
無論身處何地
我都會不停的祈求著
讓我守護你
滿是熱情又輝煌的Bolero
你絕不會只有自己孤單一個人
在生命有限的時間裡盡情的飛舞吧
這裡就是你永遠的歸處
夏舞已經完全沉浸在這首歌中難以自拔,她用腳尖絕望地跳著,就連旋轉也透出悲愴,她向虛無的世界伸出渴望的手,得到的卻是一片寂寥,忍不住連連後退,而後,她猛然怔住,看見自己的月之舞台,月華籠罩全身,有人在她耳邊蠱惑:跳吧,舞起來吧,用腳尖跳出你的Bolero,這是你永遠的歸處,你絕不會孤單一個人。她在蠱惑聲中躍然一跳,而後旋轉無數次,像飛舞的蝶,即將破蛹而出,因為這是屬於她的黑暗之夜,月亮將會聽到她的祈求,將那個願意守護她的人帶到她面前。
台下靜默了,所有人沉浸其中,他們感受到了台上那隻蝶的絕望還有堅持,而在最後一個音符消失之際,清醒過來,爾後,全場爆發出潮水一般的掌聲,為著親眼所見的精彩絕倫的表演。
嚴冀的眼睛幽深如海,他怔了一會,才跟隨著觀眾,慢慢抬手鼓掌。
此刻他的大腦空白一片,BOLERO深情的歌聲還在耳旁一遍遍迴響,腦中的那個黑衣女孩仍在音樂中翩翩起舞,如此美好,如此虛幻。
然後,他聽到耳邊傳來略顯興奮的低沉聲音,「她不當小天鵝是對的。」
是身旁的男人。
嚴冀有些詫異地偏過頭,剛巧遇上男人喜悅的眼神,像是很高興遇到了聽眾,他瞥了眼嚴冀,回頭望向台上朝舞台鞠躬的夏舞,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她是個天才。」
「天才都是用心跳舞的。她做到了。」
黑暗掩住了男人的臉,可在如雷的掌聲中,嚴冀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再回頭時,只看到台上那黑色的蝶已經消失,她卻在空中留下了自己撲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