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破碎

分裂。意識與潛意識。不知「所知」。

今天晚上我們要談的是意識和潛意識,表面的心和深層的意識。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把生活分解得支離破碎——上班生活、社交生活、家庭生活、宗教生活等等?為什麼不但我們自己,連社會生活上都有這種分別——我們和他們、你和我、愛和恨、死和活?我認為我們應該深入探討這個問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完全沒有生與死、意識與潛意識、上班生活與社會生活、家庭生活與個人生活的分別。

國家、宗教的分別,個人之內一切矛盾的分別,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生活?這種生活帶來了動亂、衝突、戰爭,帶來了真正的不安,外在內在皆然。種種的分別——上帝與魔鬼、惡與善、「實然」與「應然」——太多了。

我想,將今天晚上用在尋找一種生活方式是值得的。這一種生活方式,不是理論,不是知識,而是實際上沒有任何分別。這一種生活方式,行為不支離破碎,所以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流。這一個流中每一個行為都和其他每一個行為有關。

要尋找這種不支離破碎的生活方式,我們必須深入愛與死的問題;明白我們可能找到一種生活方式是持續不墜的動,不破碎。這是一種高度聰明的生活方式。支離破碎的心缺乏的就是聰明。過著「半吊子」生活的人,大家認為高度道德的人,顯然缺乏的就是這種聰明。

對我而言,「完整」——拼合所有片段而成一個整體——這個觀念並不聰明,因為這個觀念另外蘊含一個「整合者」的意思。這個整合者整合、拼湊所有的片段。然而,要做這種事,這個實體的本身就是一個片段。

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一種聰明與熱情,從而創造一種個人生活的一種根本革命,從而使行為不再矛盾,而是完整的,持續的動。要創造這種生活的變化,必須要有熱情。我們只要想做什麼有價值的事情,都必須先有高度的熱情——這種熱情不是快樂。要了解一種不支離破碎,沒有矛盾的行為,也要有這種熱情。知識的概念和方式改變不了我們的生活方式。要改變生活方式,只有先了解「實然」;要了解實然,就先要勇猛,要熱情。

我們必須先了解快樂的本質,才能夠找到一種生活方式——不是修道生活,而是日常的生活方式——擁有這種熱情與聰明。前幾天我們討論過快樂的問題。我們討論過思想如何延續為經驗,經驗使我們擁有一刻的快樂。我們討論過因為想到快樂而使快樂延續。快樂之所在,亦必受限於痛苦與恐懼。愛是一種快樂嗎?我們大部分人都是依據快樂建立道德觀。犧牲自己、剋制自己以與別人相同,皆為追求快樂——想要偉大、高貴。愛是快樂嗎?我們現在看到的,又是一個負擔過重的字眼。我們每一個人,從政治家到夫妻,都在用「愛」這個字。在我而言,就愛最深刻的意義來說,只有愛才能帶來一種毫不支離破碎的生活方式。恐懼是快樂的一部分。顯然,關係中只要存有恐懼,不論這種恐懼為何,這關係所在必然支離破碎,必然分裂。

這真是一個深刻的問題。人的心為什麼總是分裂而與他人對立,並且由此而造成暴力,企圖由暴力達到某種東西?人類的生活方式導致戰爭,可是卻又向望和平,向望自由。可是這和平卻只是一個概念,一種意識形態。我們所做的一切統統都在制約我們自己。

人心有種種「分裂」。譬如在心理上分裂時間。時間在我們心裡分裂成過去(昨天)、今天、明天。但是,如果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沒有分裂的生活方式,我們就必須努力探索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思考,時間——分為過去、現在、未來的心理時間——是否即是這種分裂的原因。分裂是不是已知事物——成為過去的記憶,成為腦的內容——造成的?或者,之所以分裂,是因為「觀察者」、「經驗者」、「想的人」總是與他觀察、經驗的事物互相隔離所致?或者,之所以分裂,是因為種種自我中心的行為——所謂的「你」或「我」,製造了自己的孤立行為、抗拒——造成的?「觀察者」與被觀察的事物有所隔離、經驗者與經驗有別、快樂,這一切是否與愛有關——凡此種種,若欲探討分裂,必須先弄清楚。

是不是真有心理上的明天——真正的心理的明天,不是由思想發明的?年鑒時間確實有明天,但是心理上,內心裡,是否真的有明天?觀念上有明天,那麼行為就是不完整的,這個不完整的行為就造成分裂、矛盾。「明天」、「未來」這個觀念,能不能使我們看清楚事物當下的狀況——能不能?「我希望明天再看清楚一點。」我們很懶。我們沒有熱情,缺乏高度的關切去弄清楚問題。思想發明了「終將到來」、「終將了解」的概念。這一來,時間就成為必要,太多的日子就成為必要。時間會使我們了解事物,看事物很清楚嗎?

我們的心可以沒有過去,因而不受時間的拘束嗎?明天在心理上屬於已知,那麼,我們的心有沒有可能免除已知?行為有沒有可能不屬於已知?

最難的事情是溝通。口頭的溝通顯然必要,但是我想還有一種深層的溝通。這種深層的溝通不但是口頭上溝通,而且還相投——溝通雙方屬於相同的層次,同樣的密度,同樣的熱情。這種相投比純然口頭的溝通重要多了。我們如果講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一種深深觸及日常生活的東西,那麼這其中必然不只是口頭的溝通,而且還相投。我們關切心理上根本的革命,不是多久以後的革命,而是今天,現在的革命。我們關心的是,人類的心飽受制約之後,是否可能立即改變;因而使它的行為恢複為連續的整體,不支離破碎;因而消弭它的悔恨、絕望、痛苦、恐懼、焦慮、罪惡感。心如何拋除這一切,而一變成為全新、年輕、純真?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認為,這種根本的革命,只要我們的心還分裂成「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分裂成經驗與經驗者,就不可能。這種分裂造成了衝突。所有的分裂都必然造成衝突。衝突、鬥爭、戰鬥雖然可能造成一些粗淺的改變,可是在深層的心理上則絕無可能造成任何改變。所以,心(心腸和大腦)這整體的狀態,如何處理分裂問題?

我們說我們要討論意識和深層的潛意識。我們問為什麼有這種分裂:一方面是意識心(其中充滿了日常行為、煩惱、問題、淺薄的快樂、謀生),另一方面是深層的潛意識心(其中隱藏著種種動機、慾望、要求、恐懼)。為什麼會有這種分裂?這種分裂的存在,是不是因為我們一直淺薄地喋喋不休,一直在宗教和其他方面欲求淺薄的驚喜、消遣?我們這淺薄的心,在有這種分裂的時候,根本無法深入發掘自己。

深層的心有什麼內容?——我們不要照弗洛伊德等心理學家的看法——如果你未曾聽別人怎麼說,你又要如何去發現?你如何尋找你的潛意識是什麼東西?你會注意你的潛意識,會不會?你是否期望你的夢能夠解釋你的潛意識?專家呢?他們照樣受到他們自己「專門化」的制約。也有人說,可不可能完全沒有夢——當然,除了吃錯東西,吃太多肉所以做噩夢之外?

潛意識——我們暫時用這個字眼——是有的。潛意識是什麼做成的?——顯然是過去的種種,一切種族意識、種族殘餘、家族傳統、宗教社會制約——隱藏的,晦暗的,未發現的。如果沒有夢——或者不去找精神分析醫生——這一切是否可能暴露、發現?沒有夢,心確實睡著了,就很安靜,不再一直活動。那麼,如果心安靜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質素,一種與日常的焦慮、恐懼、煩惱、問題、欲求完全無關的質素是否就不再能夠進入心裡?要解答這一點,發現這一點——也就是,因為完全沒有夢,所以心早上醒來時完全新鮮——是否可能,我們必須在白天就很留心,留心種種線索、蹤跡。這一切只能在種種關係中發現。你觀看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沒有怨恨、判斷、評價;你觀看自己的行為,自己的反應,光是看著而沒有任何選擇。這樣,所有隱藏的,潛意識的,在白天亦將暴露。

我們為什麼賦予潛意識這麼深刻的意義?潛意識和意識畢竟一樣無足輕重。如果意識心異常活躍,一直在觀、聽、看,那麼,意識心就比潛意識重要得多。在這種情形下,潛意識的一切內容將完全暴露,各層次間的分裂亦將終止。坐公車的時候,跟自己的太太、先生談話的時候,辦公的時候,寫字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如果你曾經孤獨,看看自己的反應)。那麼,這整個觀察的過程,這個看的行動(這其中沒有「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分別)將使矛盾停止。

如果這一點多多少少是清楚了,那麼我們就要問:愛是什麼?愛是快樂嗎?是嫉妒嗎?佔有嗎?愛是丈夫支配妻子、妻子支配先生嗎?當然,這一切無一是愛。可是我們身上卻背負了這一切,然後告訴我們的先生或太太或什麼人說:「我愛你。」再來,我們大部分人,不論是這樣的嫉妒或那樣的嫉妒,總是嫉妒別人。嫉妒來自於比較、衡量,來自於希望不同於現狀。那麼,我們是否可能實然地看見嫉妒,因而永遠不再嫉妒,因而完全免於嫉妒?如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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