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

消失的背影

在中環遇到一位女友,從前面容和身材都是一流,現在面黃肌瘦。"被男朋友搞成這個樣子?"我問。

"胡說"。她笑了。

"被女朋友搞成這個樣子?"我又問。

"你在亂講些什麼?"她笑得更厲害,還是可愛。

"我見過一個女強人,她的女朋友就被她弄得像你這個樣子。"我說。"我沒那種興趣。"她說。

還有救,我說:"一起去吃飯吧,附近有家海鮮餐廳,魚蒸得好。""不,我已經不去餐廳吃東西了。"她說,"全是味精,真恐怖。""這一家人我熟,可以叫他們不放味精。"

"不過。"她說,"我已經連魚也不吃了。""什麼?魚那麼好的東西,你不吃?"

她點頭:"現在整個海洋都被污染廠,珊瑚礁中的龜有雪茄毒。附近誨單面的魚,都被我們香港人吃完,要從馬來西亞和菲律賓進口,空運來的時候怕它們死掉,加了葯喂,這種海鮮怎麼吃得進去?"

"好吧。"我說,"我們不如到西餐廳左鋸扒。"地又笑丫:"有瘋牛症呀你還敢吃?"

"我想去的那一家,是用五米養的。吃普通飼養的牛才有毛病,飼料裡面有牛的骨頭,牛吃牛骨,怎麼會不弄山個瘋牛症來報仇?"

"豬呢?"

"有哮喘葯和口蹄疫。""羊呢?"

"膻。"

"就算是乾淨,我也不吃紅肉,太不健康了。"我雙眼望天:"那麼去吃旨德基炸雞吧!"

"汕炸的東西,膽固醇最多J。"她說。

"豆腐呢?"我問,"吃蒸豆腐,總不會有事吧。"

"你捉是不懂得吃。"她說,"豆腐最壞了,豆類制中含的尿酸最多。""炒雞蛋總可以吧?"

"現在的雞,部是農場養的。"她說。"這找知道。"

"普通的雞,本來,一天生一個蛋的。在農場牛的蛋,為廠要讓雞生得更多,把一天分成兩個白天和兩個晚上,六小時一班,騙雞生多一個,雞被關在黑暗的農場裡面,任人類擺布;現在還過分得要三小時一晝夜,叫它們生四個呢。蛋殼愈生愈薄,愈薄愈容易生細菌。你去吃雞蛋吧,我才不吃。"她一口氣說完。

真拿她沒辦法。意氣用事,非想到一樣她可以吃的東西不可。

"有家新派餐廳,專門做女士用的中餐,吃的儘是些蒸熟的雞胸肉,你如果不吃雞,可叫他們做完全是生菜的沙律,這不可能有問題吧?我不相信你連生菜也不吃的。"我也一口氣說完。雖然對這種健康餐一點興趣也沒有,為了她,我肯犧牲。

她又笑得花枝招展:"生菜上面有多少農藥你知不知道?""他們那一家用的是有機蔬菜。"我抗議。

"有機無機,都是餐廳自己說的,你怎麼證實他們用的是有機蔬菜呢?"她反問。

"你的疑心病那麼重,又嫌這個又嫌那個,那麼你說好了,你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的?"我賭氣說。

"水呀,喝礦泉水沒有問題。"她回答。

"最近報上的消息,說喝水喝太多,也會虛脫而死的。"我說,"而且,水裡面有礦物質,沉澱起來,會變成膽結石的。"

"生果呀。"她說,"又可以減肥。"

"生果上面也有殺蟲劑呀"我說,"蘇加諾的老婆戴薇夫人也說過,生果有糖分,吃了照肥。"她已不做聲。

"跟我去吃一碗豬油撈飯吧!"我引誘。

想起小時候那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白飯,她開始有點動心了。

"你這又不吃,那又不吃,擔心這個,又擔心那個,遲早擔心出病來。"我說,"精神上有病,肉體上就有病,我不是叫你每一天都吃豬油撈飯,但是偶爾吃一碗,沒關係的。"

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說:"不了,謝謝你的好意,我回家去吃好了。""你回去吃些什麼?有什麼你還能吃的?"我問。

"紅蘿。"她正確回答。"這是唯一我覺得能吃的東西。它長在地下,不受污染,用打磨機打成汁。我喝紅蘿蔔汁,已夠營養。"

怪不得她面黃肌瘦子。紅蘿有色素,吃得多子就會呈現在皮膚上,這是醫生說的,醫學界證實過,不是說出來嚇人。

"再見。"她說完轉身,向人群中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

木 人

到北海道阿寒湖的"鶴雅。旅館,一走進門,出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座木頭的雕刻。一位少女坐在馬上,馬頭朝天,少女也往天上看,風吹來,馬鬃和少女的長髮都吹得往上翹。造型非常優美,是令人愈看愈陶醉的作品。

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一位又聾又啞的藝術家雕的,他的名叫瀧口政滿。這次又去阿寒湖"鶴雅"新築的別館,裡面有個展覽廳,看到瀧口氏更多的傑作,有野鶴和貓頭鷹等。

翌日,正好是聖誕節,抽出時間往外跑,旅館的附近有個倭奴村,瀧口政滿在那裡開了一家小店,決定向他買個回香港觀賞。瀧口先生剛剛在開門,我們見過兩次面,大家親切地打著手勢請安。

我本來想買人像,瀧口先生有個很傑出的作品,叫"共白髮",一男一女,兩座分開,但從木紋上看到是出自一塊木頭。

樓梯間,有一隻貓頭鷹,貓頭鷹是瀧口先生最喜歡的主題之一,雕過形態不同的各種大小貓頭鷹。這一隻,剛走進來的時候看到頭擺左,現在怎麼又擺右呢?看來是兩塊木頭刻的,頭和身子連接得天衣無縫。有根軸,瀧口先生把頭擰來擰去,最後一百八十度擰到鷹的身後,得意之極。看他笑得像一個小孩子,知道他對這座作品有濃厚的感情,就改變主意,把貓頭鷹買了下來。

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們用紙筆談了很久,以下是瀧口先生的故事:雕刻大作品時,一定要抓清楚木頭的個性,等木頭干後才能決定要刻些什麼,要不然在人物的手腳,或者貓頭鷹的羽毛上出現了裂痕,就沒那麼完美了。每一種木頭個性都不同,所以要和他們做朋友。

我在一九四一年出生於中國瀋陽,父親在鐵路局做工,我最初的記憶:來自巨大的火車頭出現。

三歲的時候。我因為肺炎而發高燒,失去了聽覺。到了二十五歲過後,我才第一次用助聽器,發現烏鴉的叫聲大得不得了。

五歲時回到東京,在越青:欠學附屬的幼稚園讀起,一讀就讀了十四年書。學校禁止我們用手語,因為要迫我們學看別人的嘴唇,但是下了課,同學們還是用手語交談的,我喜歡學的繪畫,後來的職業訓練,老師們又教木工科,我學會了用木頭製造需要的各種基本技巧。

父親反對我選美術和工藝的道路,我也做過印刷工人。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到了一直想去旅行的北海道,在阿寒湖畔的部落里,我第一次遇到倭奴人,他們臉上皺紋很深,留下印象。

現在北海道的手工藝品大多數是機械生產,當年的都是手雕。每一家店賣的東西,刻出來的完全不一樣。我一間一間走著,覺得非常有趣。在那裡,我遇到一位二十歲的倭奴族女子,在土產店當售貨員。她說:歡迎光臨。我一點反應也沒有,後來兩人的眼光接觸,我才解釋說我是聽不到東西的。

離開北海道後,兩人開始寫信,她知道我對木刻有興趣,常把村裡拾到的奇形怪狀木頭用紙箱裝起來寄給我,信上最後用Sarorun簽名,倭奴語"鶴"的意思。我的回信上用Ige簽名,"龜"的意思。後來在村裡開的店,店名叫Ige。

決定在北海道住下,是二十四歲。最初以刻木熊為生,兩年後和那位倭奴女性結婚。以妻子為模特兒,NT很多倭奴少女的雕像,自己的作品賣得出,不管多少錢,也覺得好開心。

刻得多了,對種種木頭的特徵認識就深丫,木紋木眼怎麼安排才美,也學會了一些。從小作品刻到大的,北海道的觀光季節只有夏天的半年,冬天用來刻自己喜歡的東西。

每年春天,雪融的時候,忽然會颳起一陣暖風,風中帶有泥土的氣息。地上已長著嫩芽。這陣風把少女的頭髮吹起,臉上的表情是喜悅的,我用木頭捕捉下來。

有一晚,駕車的時候撞到一隻貓頭鷹,頑強的生命力,令它死不去,我也了解為什麼倭奴人當它是神來拜。從此,我也喜歡刻貓頭鷹。

到了秋天,大量的木頭從湖中漂上岸,數十年也不腐化,有些還埋在:七里,被水衝出來的。不管多重,我都抬回來,依形雕刻。釣魚的人常把這種木頭燒了取暖,我看到形態有趣的就叫他們送給我,所以我有些作品一部分是燒焦的。

很多電視和雜誌訪問我,叫我做聾啞藝術家。我只想告訴他們,聾人的作品,就算不比常人好,也不比常人差。我的耳聾影響到我口啞,但是不是我願意的,看我的雕塑,看不出我的聾啞。

現在我最感到幸福的是,在距離我的店三十公里之外,有一個工作室,家就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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