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談吃-5

烏負子

日本有三大珍味,那就是雲丹(海膽)、揆子(海參的卵巢)和唐墨(烏魚子)。

烏魚子顧名思義,是烏魚,也叫鯡鯢鰹的魚~。英文的,分雄性魚類的精子,雌性較硬,故叫為。

英雄所見略同吧。東西方交界的土耳其人也喜歡吃烏魚子。傳到歐洲,烏魚子是法國、義大利老饕的最高級食品。只在出名的店裡才有得出售。一小塊三十歐羅,合兩百多港幣。

其實在日本賣得更貴,烏魚給他們拖網捕捉,差點絕了種,很熟路的人才能買到,購入時也得小心,那家發明假螃蟹的公司已推出混合烏魚子,用賤價的銀雪魚子或明太魚子扮烏魚子,做得很像樣,一下子就上當。不過在日本,東西一分錢一分貨,太便宜的烏魚子,絕對別碰。

台灣現在也到處能看到烏魚子。一餅餅像一雙迷你日本八字拖鞋。從

前盛產烏魚,但後來也是拖網拖到絕種,當今的烏魚子是從墨西哥等南美地方進口的,味道已遜色。

烏魚子的處理方法是拿日本清酒抹乾凈,放在火上烤,外層略焦,裡面還是很柔軟的狀態最可口。

日本人之所以叫它為唐墨,是因為烏魚子的樣子像中國傳過去的墨,通常是非字形那麼橫切或細片來吃的,這是家裡的吃法,可以切得比較多片。

再切同樣大小的生蘿、,一片烏魚子一片蘿蔔,就那麼吃將起來,香得不得了。

從前我們去到台北的酒家,吃法就不同了,不是家裡那麼片法,而是像潮廾!人片響螺那麼把刀擺平來片,片出來的烏魚子有手掌般大,吃起來才豪華過癮,在酒家之中,比起其他消費,算是便宜的了。

最初接觸烏魚子,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台灣女友拿來送禮,--有股腥味,就那麼放在一邊不去碰它,過了一些時候,外面發了一層白色的霉,扔進垃圾桶丟掉,實在暴殄天物。其實那層霉可以用白蘭地等烈酒抹掉,照樣可以吃的。

沒有烤魚工具時,一般人會用一個平底鑊,下點油,煎它一煎,但是煎得過熟時,烏魚子的中間也發黃了,就不好吃。咬起來硬崩崩的,香味盡失。

還有一個同學更傻,收到了烏魚子禮物,拿去煲湯,完蛋了。

其實香港人也吃烏魚子的,現在在流浮山的乾貨攤中還能看到。不過香港烏魚子很小,手指頭般,曬得很乾。

買了拿到餐廳,叫師傅炮製,他抓了一把放進鑊中炸,上桌時也有一陣香味,但吃進口和日本台灣的大烏魚子一比,有天淵之別,當然,價錢也差得很遠。

在土耳其旅行時看到的烏魚子,用蜜蠟封住,比台灣賣的巨大許多。最初不能確定是不是,即刻買下,拿到餐廳用刀子切開,一陣香味撲鼻。對路了,對路丫。告訴自己。

問當地人怎麼吃?要不要烤一烤或煎...煎呢?他們說烏魚子已晒乾,可以就那麼吃,不必加工。

切了一片放進,果然是當年在台灣酒家吃到的味道,中間軟油油的膏狀魚卵,吃了有點黏牙,但香味久久不散,實在是天下絕品。第一個發現吃烏魚子的人,偉大得很。怎麼想到?應該給他一個獎狀。

好吃的東西必須拿出來和大家分享。我切了幾片給攝影隊的工作人員,眾人吃後大讚不已,說下次經過一定要通知他們買。

休息時到一家海鮮餐廳,門口的櫃檯上擺著好多片烏魚子,工作人員看了大喜,迫不及待地買下,請侍者切來吃。

上桌,大家一抓放進口,味道有點怪,又將渣吐了出來:"怎麼和蔡先生買的不同?"

一看,原來廚子就那麼把烏魚子切成一片一片,外面封著的蠟也沒有

除掉,大家連蠟也吃進口了。

我不知道天下還有什麼地方的人吃烏魚子,以我的經驗,吃過了日本的、台灣的、香港的、澳洲的和土耳其的之外,最最高級也是味道最好,卵最軟熟,是希臘的烏魚子。一流。

坐在希臘小島的海邊茶座中,來一碟烏魚子,再來一杯當地的土炮,不羨仙矣。

這種酒,和土耳其的一脈相承,主要以大茴香製成,所以在希臘喝吃烏魚子時想起土耳其。

去到巴黎,在最高級的食材店,看見一條條朱古力般大的東西,認定是封了蜜蠟的烏魚子,一問之下,知道是從希臘進口的。

"和什麼酒一塊吃最佳?"問店員。

他回答:"當然是,要不然的話,也行。"

原來這兩種牌子的酒,都是用大茴香為原料。是透明的,但、和都是棕色,有如白蘭地。不過這些酒有一貫的特性,一摻了水就變成乳白色,和消毒藥的丁相同,不慣的人覺得味道和消毒水一樣難於進口。

但是,就那麼奇怪,和烏魚子配合得天衣無縫,下次你試試看吧。謝謝上帝,給我們吃到烏魚子。

一一沾尿都卑乇蔥/、記

對百年老店,我一向有份尊敬,所謂創業容易守業難,又說什麼爛船也有三斤鐵,能生存那麼久,總是有點道理的。

其中之一是"京都老蔡記"。

蔡士俊在北京皇宮做菜給皇帝吃,辛亥革命後流落街頭,在北京前門開了一小店,賣蒸餃和餛飩,生意興隆。

政局不穩,蔡士俊帶了家人投靠河南開封岳母,後來又逃荒到了鄭州,創辦"京都老蔡記"。

廚藝傳給他長子蔡永泉,店名愈做愈響。朱德和梅蘭芳都是座上客,毛澤東在鄭州開會時特地到店裡吃蒸餃,大叫:"味道不錯,很好。"

這句話在文化大革命時變成毒咒,蔡永泉所受之苦不去談了,但把技藝傳給第三代的蔡元順,經營至今。

我到鄭州,當然非去"老蔡記"不可,但因其他工作,只有臨走的那

個早上才有空。該店只在十一點開門,已無時間趕到機場,好在當地友人老金拍胸口:"一句話。"

北方人就有這種豪氣,說搞掂就死也搞掂它,果然摸上店鋪時,蔡元順已經準備好材料。蒸出一籠籠的餃子。

入口,鮮甜無比,是我一生人之中吃過最好的蒸餃。回到香港寫了一篇東西志之。

一年後昨天,接到電話,竟是"京都老蔡記"的第三代傳人蔡元順的聲音:"我來了。"

一向不太開口說話的他,把電話交給朋友老金。老金說:"店裡來了許多香港客,拿了你那篇文章找上門,蔡元順高興得不得了,把你當是知音。這次來香港,說特別為你做餃子。"

一聽大喜,我剛搬家,沒安頓好。就借拍檔徐勝鶴兄的廚房吧。約好今天一早去九龍城買材料。

大師出馬,買的東西一定不少,我準備好大菜籃,跟他跑。"蒸籠呢?"我一見到圓臉,身材略胖的蔡元順就問。

"帶子。"他說,"麵粉?"

我們到"新三陽。買,店裡說最好的是美國麵粉,從蔡元順的表情看來,知道並不理想,但像書法家,一管禿筆也能寫出好字,蔡元順照收貨。再到街市二樓豬肉檔。

"八二?"蔡元順問。

我上次去他的店問過,應該是七成瘦肉三成肥肉的比例,也許他以為香港人怕肥,所以這麼問。

"七三。"我說。

蔡元順笑了,知道我尊重他。

豬肉不必自己剁,請店裡開碎肉機磨出,但要一塊姜,和肉一起絞,這是秘訣。為什麼不用蔥?因為蔥苦。

"還要些什麼?"我一共問了三次。蔡元順一共也搖了三次頭。

就那麼簡單?就那麼簡單?就那麼簡單?

回到廚房,把麵粉加水反覆搓揉。這一下學問來了,所花的力氣,是我永遠付不出的。而且不完全是勁道,剛柔自如,恰到好處,才能擀出完美的麵糰。

輪到最重要的餡了。把碎肉放在一個大鍋里,邊打邊兌水。打時一陣子緩慢,一陣子猛烈。那隻手的旋轉比攪拌機更快更有力,啪啪作聲。調味只有簡單的醬油和麻油。

打出來的餡,像肉漿,水分很多。是我看別人做的最顯著的不同。蔡元順開始包餃子了。擀出來的皮薄到極點,包著大量的餡。因麵粉不是慣用的,他只摺了七八摺。

"看書上,你家做的不是堅持著十二摺到十三摺的嗎?"我問。不拘小節,是最大的學問,蔡元順說:"好吃就是。"

馬尾松老遠從河南鄭州帶來,比一般針松的葉子更長更粗,用上湯煨過,抹點麻油,鋪在蒸籠上。不用一般的布,是因為松葉可以中空將蒸籠和餃子隔開,又不黏底,厚厚地鋪了一層,蒸起來卻比布易熟。

一麵包一面蒸,每一籠剛吃完又有一籠上桌,原來蒸的時間不必太久,四分鐘已經足夠。

上桌一看。皮薄如紙,用筷子一夾起,可以看到半透明的餃子皮中的餡,滲滿著湯,怎麼搖,也搖它不破。

香而不膩,又是一餐近來最美味的,非常幸福,也想把這種感覺和大家分享。

"到香港來開?"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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