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紀元前222年,秦王國出動大軍,急攻遼東(遼寧省遼陽市),生擒燕王國(首都襄平【遼寧省遼陽市】)國王(八任)姬喜(燕王國自前333年至前222年,共立國111年,至此滅亡)。

司馬光曰:「燕王國太子姬丹,不能忍一時激忿,去冒犯如虎似狼的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思慮不周,謀略膚淺,使燕國第一任國君召公的祭祀,突然中斷,這是一項大罪。竟然有人認為姬丹是一位賢才,未免過分。對一個國家領導人而言,主要的工作在於選拔有才幹的人擔任官職,把政治行為納入禮教範圍,以仁愛之心待人民,以信義之心待鄰邦,這樣才能使官員都是人才,幹部都可安分守己,人民都懷感激之情,鄰邦也願意親善。到了這種時候,國家自然安如磐石,發出火光,碰它的一定粉碎,撞它的一定被燒得焦頭爛額。雖然有強暴的敵人,也沒有害怕的理由。姬丹不走這條路,反而以一萬輛戰車的國家,用小偷大盜手段,去為他一個人泄憤。結果失敗身死,國家摧毀,難道沒有悲痛?雙膝跪地,匍伏而前,不是恭敬。對自己的承諾,全部履行,不是信義。送人金銀財寶,不是恩惠。自砍頭顱,自剖腹肚,不是勇敢。蓋只顧眼前,不管它的後遺症,不過是羋勝之輩(楚王國【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縣】十二任王平王羋棄疾,因霸佔兒子羋建的妻子,要殺羋建,羋建逃亡到鄭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捲入鄭國一場內鬥,被鄭國格殺。當時尚在懷抱中的兒子羋勝,後來回到楚王國,要求復仇,得不到允許,發動政變,失敗喪生。)荊軻只為了酬報姬丹豢養的一點私情,竟不顧他的七族家屬,企圖用一尺八寸的小小匕首,使燕王國強大、秦王國衰弱,豈不是愚蠢無比。所以揚雄評論他時,認為:『要離不過是一個蜘蛛角色(要離,吳王國【首都吳城?江蘇省蘇州市】勇士,前514年,吳國王吳光派要離刺殺前王吳僚的兒子吳慶忌),聶政不過一個壯士角色,荊軻不過一個刺客角色,都不能算是行義。』又說:『荊軻,以君子的眼光看來,一個強盜而已!』確實如此。」

司馬遷曰:「人們談論荊軻,總提到燕王國太子姬丹『天雨粟』、『馬生角』故事(傳說,姬丹在秦王國充當人質時,要求回國,他的老友嬴政不準,宣稱:「除非是烏鴉頭白,馬頭生角。」姬丹仰天長嘆,烏鴉竟然頭白,馬也長出角來),太過誇張。又提到荊軻曾砍傷了嬴政,也不是事實。最初,公孫季功、董生,跟夏無且是好朋友,告訴我經過情形如此。自曹沫到荊軻,總共五個人(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他們行義,或完成、或失敗,但他們的立場,光明磊落,不掩飾自己的志向,聲譽永垂後世,卻是真實事實。」

對荊軻的評價,司馬光跟司馬遷,恰恰相反。司馬遷胸襟開朗,氣吞八荒。司馬光不過一個擁有萬貫家財的鄉村紳士,兢兢業業,謹謹慎慎,聽見一個鐵鍋掉到地上的聲音,都會嚇一大跳,唯恐那是一顆使他這個士大夫階層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彈。

時勢到了紀元前3世紀的70年代,秦王國吞併六國的力量,已達到巔峰,六國滅亡的條件已完全成熟,沒有荊軻的一擊,嬴政難道就饒了燕王國?如果一口咬定燕王國是因荊軻的一擊才亡的,不是白痴,便是栽贓。至於說荊軻為了私情,竟然不顧他的家族,司馬光更是在那裡信口開河。一擊而中,家族榮耀,一擊不中,國都亡了,家族受苦受難的,又何只荊軻?而且,問題不在家族不家族,而在荊軻的行為。儒家系統一直在教導人:以家族的利益為標準,去計算什麼事划得來,或什麼事划不來。以致若干「君子」在大庭廣眾間都表演得非常忠心報國,可是一旦回家,就變了模樣。

荊軻是為燕王國獻身,他不為一己利益,他如果為一己利益,早就跟揚雄一樣,關著門寫《法言》去了。揚雄是1世紀10、20年代高級知識分子,在他眼目中,新王朝是一個叛逆集團。可是面對叛逆集團,他不但沒有荊軻的勇氣,挺身而起,反而為了保護他的家族,接受叛逆集團的官位。而就在叛逆集團的官位上,詆毀荊軻是一個強盜。自己沒有道德勇氣,反而譏諷有道德勇氣的人,這種正人君子,布滿官場,促使中國文化一天比一天墮落。

司馬光用一個最惡毒的辭彙形容荊軻,說姬丹「豢養」他,完全否定荊軻的人格,荊軻豈是金錢美女可以收買的?如果豢養的意義就是僱傭,司馬光可是宋王朝趙姓皇家豢養的文化打手,揚雄可是新王朝王姓皇家豢養的幫凶了。荊軻代表中國社會「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情操,固然圖報知遇之恩,同時也向燕王國效忠,在荒郊訣別時,荊軻高聲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國家危機時,英雄豪傑們無可奈何的一次自殺性的拯救,人生艱難唯一死,而荊軻從容赴死。悲壯蒼涼,千載之下,仍使人動容。竟有人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之前,心曠神怡地說他:「豈不是愚蠢無比!」看起來,聰明人太多,正是中國苦難之源。

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亡國前夕,即墨(山東省平度市)城主晉見國王田建說:「齊王國土地有數千華里,戰士將近100萬。現在,三晉(魏、趙、韓)的官員們,不願接受秦王國統治,逃亡在阿邑(山東省東阿縣)、甄邑(山東省鄄城縣)之間的有好幾百人。大王如果把他們集結起來,交給他們100萬戰士,叫他們收復故國疆土,即令臨晉關(陝西省大荔縣東),也可以攻進去。鄢郢人士,不願接受秦王國統治,逃亡在首都臨淄城南的,也有好幾百人,大王把他們集結起來,交給他們100萬戰士,使他們收復楚王國的故土,即令武關(陝西省商南縣東南),也可以攻進去。如果這樣,齊王國的威望可以建立,秦王國可以消滅,豈僅只保持國家安全而已。」田建拒絕接受。

幸虧田建不採納這位即墨城主的意見,否則徒使人民受到更大的苦難。知識分子談論政治,往往跟趙括談論軍事一樣,千難萬難的千症萬結,信口發飆,都易如反掌。秦王國傾全國之力,可用之於戰場的,不過60萬。即墨城主卻要齊國王一下子交給三晉官員100萬,一下子又交給故楚人士100萬,好不熱鬧,不知道哪裡來的200萬?武裝部隊不由自己將領率領,卻交給那些流亡之徒,天下從沒有這種可能。而40餘年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軍隊,一旦投入戰場,面對百戰百勝的秦軍,恐怕又要勞動對方活埋降卒。即令稍稍勝利,要想一口氣打到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又是一份美麗的紙上作業。齊王國唯一的生路是支持它的鄰邦抵抗強秦。事到如今,只剩下齊王國一個孤雛,即令玉皇大帝下凡,也無法挽救。40餘年目光短淺,必須付出40餘年目光短淺的代價。

紀元前221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大將王賁向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進發,突襲臨淄。齊王國軍民,沒有一人抵抗。秦軍承諾給齊王田建500華里土地,田建遂投降(前359年至前221年,齊王國立國139年,到此滅亡)。

秦王國對亡國之君,當然不履行承諾,改把田建放逐到共邑(河南省輝縣市),軟禁在松柏樹林之中,衣食不繼,終於餓死。齊王國人民曾為他作了一首悼歌,表示對他信任外籍人士的不滿:「滿耳松樹的濤聲/滿目柏樹林/飢餓的時候不能吃/口渴的時候不能飲/誰使田建落得如此結局/是不是那些/圍繞著他的客卿大臣?」

司馬光曰:「南北合縱和東西連橫的大戰略,雖然反覆百端,但明顯地可以看出,南北合縱,符合六國利益。最初,周王朝的君王,建立千萬封國,使他們交通來往,相親相愛,用宴會增進感情,用會盟加強團結。無他,只不過要他們同心合力,保衛國家。如果六國都能以信義互相親善,秦王國即令再為強大,怎麼能被它滅亡?三晉(魏、趙、韓),是齊王國、楚王國(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縣】)的屏障,齊王國、楚王國,又是三晉的根基,形勢上互相依靠,表面跟實質不可劃分。三晉攻齊楚,是自挖根基,齊楚攻三晉,是自己動手拆毀屏障,天下竟有用拆毀屏障的手段,去向強盜獻媚,說:『強盜愛我,不會攻我!』真是荒謬到了家。」

司馬光這段評論中,讚揚蘇秦的大戰略:「南北合縱,符合六國利益。」似乎是露了底。因司馬光和孟軻二位大亨,一向只談仁義,不談利益的,而今司馬光也不得不把國家利益列為第一。但他又主張「六國如果都能以信義互相親善」,夫國與國之間,只有利益才能使他們永久結合。所謂信義,也必須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最大的信義往往是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利益往往也是最大的信義。團體的立場和個人的立場並不一樣,儒家學派一直在其中攪和不清,所以總是不斷地捉襟見肘,不能自圓其說。

紀元前221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已吞併六國,統一當時已知的世界,國王(六任)嬴政洋洋得意,自以為品德超過三皇(天皇、地皇、人皇),功勛超過五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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