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晉國趙姓家族族長趙鞅(簡子)有兩個兒子,長子趙伯魯,幼子趙無恤。趙鞅將決定繼承人時,不知道哪個兒子最好,於是在兩塊竹簡上,刻一段普通訓誡的話,交給他們研讀收藏。吩咐說:「要切記在心!」三年之後,再問他們,趙伯魯張口結舌,忘了個精光,而且連竹簡也無影無蹤,趙無恤卻背誦如流。問他要竹簡,立刻從袖子里掏出來(古人寬衣大袖)。於是老爹趙鞅對趙無恤留下深刻印象,指定他當繼承人。

趙無恤的才幹,無庸置疑。但立刻從袖子里掏出竹簡,卻有點蹊蹺。竹簡是笨重之物,放在袖子里長達三年之久,天下豈有這種怪事。似乎只有一項可能,趙無恤在老爹身旁埋有暗探,早就得到消息。這隻能證明他的狡獪,不能證明所預期的他一定能忍辱負重。

紀元前370年,齊國(首府臨淄)國君(四任)田因齊,前往洛陽晉見周王國國王(四十任烈王)姬喜。周王國衰弱不堪,封國國君們早把它忘到腦後,田因齊突然有此舉動,各封國都感驚訝,認為是他的賢明之處。

齊國國君田因齊先生突然晉謁那個長久以來,都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的周王國國王,是一種政治手段,用以發人思古的幽情,提高自己的形象。各封國讚揚他高明,在意料之中。

但讚揚他賢明,便太離譜。

司馬光原文是:「齊威王來朝……天下以此益賢威王。」事實上,田因齊要到36年後的前334年,才宣布稱王。本年(前370)的身份,仍不過一個封國國君而已。根據我們的正名主義「是什麼就是什麼」,此時壓根不能說他就是國王。提前稱呼官銜,是中國傳統史書最使人困擾的特點之一,讀起來好像掉到雲霧之中。僅以這項記事而論,封國國君跟王國的國王,距離相差十萬里。既不知道「威王」在哪裡,更不知道「威王」在何方?世界上還沒有這種東西時,傳統史學家卻硬說有這種東西。

司馬光曾嚴厲譴責三大家族瓜分晉國是破壞禮教。孔丘的《春秋》,還固執地把「楚王」稱為「楚子」,而司馬光連這點固執都沒有。對「叛逆」田因齊的頭銜,不但倍加尊重,反而提前使用,把他最重視的「等級」、「名分」,先自己砸個稀爛。

這至少證明傳統的史筆史觀,已無法立足,孔丘如果現在寫《春秋》,他也不能堅持「楚子」。形勢比人強,一個只站在少數統治立場的主觀盼望,絕不可能動搖事實。司馬光已盡了全力,但仍不能不屈服。

紀元前341年,魏國(首府安邑【山西省夏縣】)大將龐涓,再率軍攻擊韓國(首府新鄭【河南省新鄭縣】)。齊國(首府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任命田忌當統帥,孫臏當參謀長,用老戰略直擊魏國陪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龐涓急撤軍回堵。孫臏計算龐涓行程。某一天黃昏,當抵達馬陵(河北省大名縣),遂命削下一棵大樹上的樹皮,寫上:「龐涓死此樹下!」派一萬餘名弓箭手,夾道埋伏。下令說:「看見火光,集中射擊!」時候終於來到,天已入夜,龐涓馳經樹下,見樹榦一片雪白,上面有字,命舉火觀看,還沒有看完,伏兵萬箭俱發,魏軍潰散,龐涓自知難逃羅網,拔刀自殺,臨死時說:「竟然讓白痴成名!」

龐涓真是一個典型的卑鄙無恥的癟三,直到臨死,都沒有對自己的負義行為,感到絲毫內疚,反而詬罵孫臏僥倖成名。

紀元前341年,齊國(首府臨淄)宰相鄒忌,嫉妒大將田忌威震國際,企圖栽贓陷害,派人手拿340兩黃金,到街上請人算卦,向卜卦先生說:「我是田忌的隨從,我家將軍作戰,三戰三勝,他打算進行大事,請看一下吉凶?」等卜卦先生出門,鄒忌叫人把他逮捕,眼看就要掀起大獄,田忌無法澄清,又氣又急,率領他的衛隊發動攻擊,打算逮捕鄒忌。可是鄒忌早有準備,田忌無法取勝,只好出奔楚王國(首都郢城)。

「誣以謀反」是中國傳統政治中一件其效如神的法寶,強悍的頭目要排除他親密的戰友或有實力的政敵時,習慣使用,當之者無不粉碎。因為它是政治的和法律的結合物,政治是內容,法律不過形式,所以無罪不能無刑,至為狠毒,無人能解。田忌身為民族英雄、三軍統帥,對國家有蓋世功勛,跟國王的關係也十分密切,可是,一旦陷入「誣以謀反」誅殺大陣,立刻束手無策。

公孫鞅,是衛國(首府衛丘【河南省淇縣】)國君庶子的孫兒,法家學派巨子,在魏國(首府安邑【山西省夏縣】)宰相府充當一名職員。宰相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幹,正準備推薦,卻染病在床,魏國國君魏罃前往探病,十分悲痛地說:「人,夭壽有命,誰能不死?然而你大去之後,國家大事,我跟誰磋商?」公叔痤說:「我的隨從官公孫鞅年紀雖輕,卻胸有奇才,盼望你信任他,把國家交給他治理。」魏罃大吃一驚。公叔痤接著說:「如果你不能用他,那麼請馬上把他殺掉,別叫他離境,否則他投奔別的國家,魏國必有後患。」魏罃又是一驚,支吾幾句,起身告辭。公叔痤把公孫鞅找來,據實相告,勸他逃走。公孫鞅說:「領袖既不能聽你的話用我,又怎能聽你的話殺我?」魏罃出了相府,對左右說:「宰相語無倫次,一會兒叫我用公孫鞅當宰相,一會兒又叫我把公孫鞅殺掉,他自己都不曉得他在說什麼。」公孫鞅遂投奔秦國(首府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受到重用。前340年,公孫鞅率秦軍攻擊魏國,生擒魏軍統帥魏罃,魏軍潰敗。魏罃心膽俱裂,請求和解,並把首府遷到大梁(河南省開封市),嘆息說:「我恨不聽公叔痤的話!」

人在大失敗之後,關鍵性的往事,常會在腦海升起。魏罃先生的嘆息,內容不明,可能後悔沒有聽公叔痤的話重用公孫鞅,但也更可能後悔沒有聽公叔痤的話殺了公孫鞅。歷史上這種嘆息,不絕如縷,顯示錯誤的決策,必然付出錯誤決策的代價。問題只在於反省的內涵,智慧型的,檢討錯誤後承認自己不夠智慧:「我該重用他!」頑劣型的,檢討錯誤後顯示自己更為頑劣:「我該殺了他!」龐涓就是頑劣之尤,臨死時對孫臏仍咬牙切齒,他沒有後悔不該那樣對待老友。

魏國在戰國時代初期,是唯一的超級強國,位置恰恰坐落在物產最富饒的中原地帶,文化水準極高。可惜,國家領導人不斷傷害自己的國家,逼走吳起,逼反孫臏,最後又輕易喪失可以旋乾轉坤的公孫鞅。到了下世紀(前3世紀),更變本加厲,用冤獄和酷刑,把另兩位可以旋乾轉坤的人物范雎、張儀,驅逐到敵人陣營,於是,魏國就成了烈日下的冰塊。人才決定國家的命運,而政府領導人又決定人才的命運。政治雖不屬自然科學,小環節也不能絲絲入扣,但大的發展,卻是因果不爽。

秦國(首府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國君(二十六任)嬴駟,命客卿公孫衍用詐術驅使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和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向趙國(首府邯鄲【河北省邯鄲市】)發動攻擊,希望破壞合縱同盟。趙國國君(五任肅侯)趙語,責備蘇秦,蘇秦驚恐,請求出使燕國(首府薊城【北京市】),以便對齊王國報復。蘇秦既離開趙國,合縱同盟遂告瓦解。趙國決河水灌入齊、魏聯軍陣地,齊、魏聯軍才行撤退。

依當時情勢,蘇秦的合縱同盟陣線,是拯救各國的唯一法寶。可是秦國稍用詐術,向魏王國表示願歸還前所佔領的襄陵(參考前352年)等七個城市,魏王國那個蠢材君王和那些蠢材官員,竟然興高采烈地吞下釣餌。短視、貪婪,只看見眼前三寸利益,是造成悲劇的一大動力。賈誼說:「亡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事實上絕大多數國家的覆亡,都覆亡在自己手上,豈止六國而已。

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準備攻擊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考慮到楚王國(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縣】)跟齊王國邦交敦睦,訂有共同抵抗外患的盟約。於是派宰相張儀到楚王國,向楚王(二十一任懷王)羋槐進言說:「假如你採納我的意見,跟齊王國斷絕邦交,敝國願把商(陝西省丹鳳縣)於(河南省西峽縣)地區600華里的土地,割讓給貴國,而且挑選秦王國最漂亮的美女,當你的小老婆和婢女。」羋槐大喜過望,立刻承諾,政府所有官員都為這場豐收的外交談判祝賀。於是,宣布跟齊王國絕交,下令關閉邊界關卡,派一位將領隨張儀到秦王國辦理割地手續。到了秦王國,張儀忽然從車上摔下來,閉門養傷,三月之久,不肯露面。

羋槐思量說:「張儀莫非認為我跟齊王國絕交絕得不夠徹底?」於是派勇士宋遺持宋王國的護照到齊王國,辱罵齊王(二任宣王)田辟彊。田辟彊氣得眼冒火星,立即改變一向跟秦王國敵對的立場,轉過來跟秦王國結盟。

等這件事發生之後,張儀才召見楚王國使節,一臉驚訝,說:「你待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接收我承諾的土地,從某處到某處,6華里。」楚王國使節急急回報羋槐,羋槐眼冒火星。下令向秦王國攻擊。秦王國起兵迎戰。

羋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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