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odstock99

「我只記得唐人街99號,不知道倫敦也有一個Woodstock,而且剛好就是九十九號。」她從她學生書包樣的提包袋裡撈出了鑰匙,凍得發紫的手連著鑰匙,捧在手心裡哈著熱氣。他從背後繞了過來。

「給我……」粗重的鑰匙,說明了這棟房子的老舊,卻在匙把子上別了一隻小玩偶。

「這是麵包人是吧?」他捏著那把鑰匙,粉紅色的麵包人在領度的冷天里裸著身子跳耀著。

她笑而不語,看來真的凍壞了,終究還是為了省點房租才住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腦海里依舊回蕩著市中心地鐵里吹著薩克斯風黑老人的旋律。

濃稠的旋律,不知怎地直接就想到像西菜醬汁一樣濃稠得化不開的旋律。

夜已經有點深了,車廂里儘是疲憊的人或坐或躺的,只有對座一個黑小孩,張著大眼咕嚕嚕的盯著他們看。

小孩的媽媽早睡死過去了,他看看錶,十二點三十。她說往這地鐵盡頭住的人,都是留學生與新移民。自覺正直的人,是不會坐這線的地鐵的。

「廢人區,倫敦的廢人區……」說完還掩住了嘴巴吃吃的笑了起來。

「哪有人說自己住在廢人區的……」他被她逗得一愣一愣的。

「給他你的氣球……」他把在地鐵站口買的氣球遞給了他,小孩笑得咧了嘴,氣球對小孩來說比自己重要吧……?他想。買氣球的動機只是因為賣氣球的老人快凍弊了。他想如果這樣能讓許多小孩都快樂鞋,他就會全部買的。

他坐正了,依舊在想那薩克斯風吹的是什麼旋律,有點熟悉的旋律。

「留學生跟新移民是廢人區嗎?」他很不理解的有問起。

「當你出生不在貴族裡,怎麼看對貴族來說就都是廢人區了……」她笑著,卻又很正經的答著。

「喔!」他其實很不了解這個城市,也不打算了解就是了。

「便宜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次要是第一次我到這裡來,看見就決定是這裡了。」她解釋著要住這麼遠的原因來。

「一樓住著一窩牙買加人,整天吱吱喳喳的,夜裡就飄出大麻炒蛋的味道來……住了快一年,人倒是一個都沒見過……」雜亂的樓梯間散落著大大小小尺寸的鞋。「是一家人吧?」他跟她躲開那些鞋子。

「裡面如果塞進五家人,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我倒比較奇怪那些貴族家人也沒幾個的,幹嘛得住幾百個房間的宮殿……」

「二樓是個韓國女孩和我也不確定到底有沒有的一個男生……」

「不確定有沒有?」他不太懂。

「比如說我們經過她的房門,她如果在裡面聽起來,大概就想,啊……佩佩今天帶她男朋友回來了那樣……哪!到了,我住頂樓閣樓……」

佩佩是她的名字,佩佩住在倫敦廢人區的閣樓里。佩佩開了門,暗裡摸黑開了燈。

房間小小的,拿來給鴿子住又太大了些,沒有任何擺設的散落著一地的雜物。

「跟你說過很亂的……」她率性的用腳幫他挪了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

「要不要喝點什麼?我有台灣的茶,要不要來點?」也沒等人答腔,就徑往門外小小的茶水間走去了。

「如果,你明天還是排不上飛機……看你要住到幾時都可以……只是你得苦一點睡在地板上了。」從茶水間那邊傳來的聲音。

他還沒想到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一雙男女,就在倫敦的廢人區里同居了起來,卻也坦然的回說:

「留學生不都是這樣嗎?」他沒告訴她,並不是排不上回程的飛機,才賴到她這裡來的。

「其實,我應該早就見過你的,你知道我們這個圈子,說起來並不大……」她把冒著熱氣的茶推到他的前面,沒有適當的杯子,茶葉蜷曲在維多利亞式的花瓷杯里顯得有點怪異。

「你自己做菜嗎?留學生都自己做菜的。」他看見茶水間里有些簡單的炊具。

「煮泡麵的……」她笑著。

「也許明天我們可以去附近的市場買些東西回來自己做著吃?」

「明天的飛機呢?」她只是隨性的問著。

「去哪兒的飛機?」表現得像是剛到家放下了行李,再也不肯出門的男主人。

他想到地鐵那頭揚起的、濃稠得像化不開的醬汁似的旋律。

下車的時候,小孩張著大眼睛跟他倆揮手再見,母親依然睡得死死的。月台上的燈已經熄了一半,似乎是最後一班車了。

「再冷一些就要下雪了。今年還沒有下雪。」可卻見一輪明月倒映在鋪陳而去的一地磨亮的地磚上。

「Cause Im leaving a jet plane.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 oh baby.I hate to go……」她輕輕的哼著,正是地鐵那頭黑老人吹奏的那首化不開的歌,

「奇怪的是寫這歌的歌手,後來也因為摔飛機死掉了。」她後來那樣說。

「噢!那也算是傷心到死掉了。」顯得沒有意義的回話。

「其實這曲子本身並不算太悲傷呀,一定是那樣的歌詞,把曲子弄得很傷感。」

「也許悲傷的人,寫出來的東西就都是悲傷的……」還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回話。

「哈!哈!」她在冷冽的空氣里笑開了。

映著夜光,暈染了一臉的霧氣,像頑皮的小孩貪心的吞下了一整坨的棉花糖。

「這是我今天聽過的最笨的話了。」她毫不留情的就這樣的就這樣的接著說。

他也沒準備要怎麼反應的低著頭,跟著那坨棉花糖向前走。

「Woodstock99。」在轉進那條街時,她提醒了他。

「你一定是喜歡搖滾樂?」像是結論,不太像是個問題。

「其實是喜歡活在嬉皮的時代。」算是她替自己做了一個解釋。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像是活在自己的世代的那樣說著,語氣冷冷的像包裹在兩個人身邊的空氣。

「我們都不曾懂過那個世代呀!」他的意思大概是說,當兩個人出生之後,嬉皮的世代也就完了那樣的意思。

「恩!真想活在那樣的時代。」

「哈!這也是我今天聽過的最笨的話了。」他像在反擊似的。

「你不要抬杠喔!看看今天是誰要借住人家家裡的。」

不知道地鐵里那對母子是否也已經到站了。他在想那些個撈什子作家們常提起的一個說法,說什麼生命就像是一列不回頭的列車,過程里就有人上、又有人下那般,這感覺老弄得他心裡很痛。

而他想,她並沒有打算要認識他的意思。真正的認識,不是那種問過了姓名、寒暄完了之後就停滯的情誼。

他也搞不清楚她只是因為朋友的朋友夜裡沒地方住的旅人,就毫不猶疑的收留了他?而如果兩個人都沒有打算要更進一步的認識的話,是不是有必要說破?

「喂!你都沒有問過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耶?」有一下子他真是有點忍不住的想這樣問她。

「恩!也許明天真該去買點東西,我這裡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聽見她從茶水間里傳來的聲音。而明天。他原訂著要趕某一班飛機,回到他自己的城市去的。

她過來又用腳給自己挪了一個空位,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紅紙箱子來,在裡面挑呀挑的。

「就是這張了,很久沒有聽了。」她餵了破舊的小音響那張老光碟,歌者清脆的聲音,就在小小的房間里飄揚了起來。

「Cause Im leaving a jet plane.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她輕輕的跟著音響里的歌者唱了起來。

外面的氣溫肯定又降低了些。他看見窗玻璃一下子就結了水氣,原本可以抬頭就瞧見的幾顆星星,現在也模糊了。

他想他也不必再挑起另一個笨話題,去問她為什麼肯留自己在廢人區里住了下來。另外也問問自己是不是明天就真的趕搭下一班的飛機,回到自己的城裡去。

也許是因為地鐵在過了中國城時,傳來的破陋的薩克斯風讓他們不自覺的,就都醉了。

也許……孤寂才是最強烈的酒。

但,他們似乎都已經不在乎了。

歌者還是輕輕的唱著,在倫敦的廢人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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