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的滋味

阿翔從卧鋪上起來時,船已經過了黑水溝了。許是峽流湍急船晃動得比較厲害,他在床沿上坐了好一會兒。昨晚的那一場表演又叫他渾身疼痛。他慢慢的回憶著昨夜的一切。經常都是這樣,在一陣激情之後,帶著疲軟的身子回旅店去,隔大才慢慢地又組織起散亂的回憶來。

艙里有陣大輪船航行時特有的悶聲,比遠雷還要低沉,每隔幾秒就會把床板弄得格格做響。他就坐著,身子上的酸楚也隨著意識漸漸的活了起來,散了開去,幾乎要放棄起來的念頭了。

是正午了吧!窗沿的帘子緩緩的晃著,陽光就在桌面上畫著圈圈。地梃著身子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有海水的味道,閉上眼,在想下一站要去那裡?

他就坐著,在腦子裡哼著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學來的歌,關於海的。

他想起他久未見面的老母,故鄉碼頭前的雜貨鋪,擋住省道的媽祖廟,暗夜表演時人們的尖叫,刺耳的音響,汗涔涔的女人;滿坑滿谷的酒瓶;想著小傑抿著嘴失神的彈著吉他的樣子,唱了十幾場了吧?這個月。

他懷疑自己每唱過一場,就會把魂唱掉了一些,像靈異電影那樣,自己的魂都被尖叫的人們吸走了。

大家都喜歡他,所以他也覺得他是大家的。後來人們會漸漸散去,他的團員們也會散去,他就癱倒在舞台上,死了。癱在一堆凌亂不及收拾的樂器里和滿坑滿谷的酒瓶子里,一個人死了,因為魂都被吸光了。

「起來了吧!」他想,卻又坐著,怎麼也想不起來今天早晨是怎麼上了這艘船的。記憶在昨夜表演的後半時就斷了。然後接得住的就是現在,疲軟不已的自己,掉了一大片的記憶。有幾次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這一次還搭了船,想著那首遙遠的歌,海浪洗著沙岸,前進後退前進後退……。

艙門篤篤篤的響了起來,有人急促的敲著。

「阿翔!阿翔!你死啦,起來吃飯了!」是小傑的聲音。

他開門斜依著。

「噢!噢!你的樣子有夠破,跟鬼干架啦!洗一洗吧!你是大明星耶,這樣出去怎麼見人。」

「我幹嘛,我靠臉吃飯啊!」

「誰理你的臉啊,你都臭了,你幹嘛,你又嗑藥啦?」

「嗑你媽啦!嗑!那麼多葯!」

「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喔!」

船在峽灣里歪歪扭扭的,搞不清楚要將視線放在那一點。這才察覺,起來之後這一陣暈眩,是這峽灣里風浪搞的鬼。

「有什麼吃的?」

「你起來晚了,剛剛才壯觀呢!罩杯那小子暈船吐了一桌都是。」

「問你有什麼吃的?」

「美人魚!怎麼樣?」

「幾歲的?」

「兩個加起來一百!」

阿翔一手扶住走廊的牆沿,艱難的移動著腳步,在想明天晚上的演出。工作人員告訴他,會來個幾千人,大部份就在今天早上上了這條船從本島跟過來了。

「昨天晚上我們怎麼回去的?」有點愧疚,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通常都不太問的,任憑下一場演出的意外再把記憶沖洗掉。兄弟都了解,好像來看自己演出的人們,都喜歡看台上那堆人耍壞。人們都這樣吧!噬血,總要帶些不尋常的故事回去嚇人。 「你知道嗎?昨天我去看錶演,那個……在台上吐血死了!」

想自己正囹的時候,歌迷的來信一疊一疊的,看也看不完。

「阿翔,你要保重身體喔!阿翔,創作別太累喔!阿翔,多回家休息休息羅!」

屁話!一堆屁話!覺得自己像是鬥牛場里被存心調養的公牛,閘門打開。

「現在,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掌聲起)公牛!」

然後沖呀沖的。啪!一劍穿心,不偏不倚!

曲終人散,拉出去肢解了,變成七分熟的牛排。

「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他聽見自己那麼說。

「什麼」

「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去大溪地?」這夢做了三、四年了,越來越遙遠。

「看你??!」

「今天怎麼樣?」

「別鬧了!」可卻又睜大了眼睛,不信阿翔會說謊似的。

「怎麼去?用飛的???」

「劫船!」開始喜歡這字眼了。

「你會開船?」

「這麼大沒開過!」自己想,這麼大的還真沒開過。

「無聊!」小傑一個人逕自走了開去,大概近了餐廳,走廊里有股煎魚的昧道,弄得人真有點餓。餓了就好,證明自己還挺想活著的,阿翔這樣想著。

是初秋的艷陽天,遠方的幾個島嶼飄在碧籃的洋里,空氣里儘是海草的昧道。像故鄉。

阿翔趴在船舷邊上,點了根煙,看著船划出來一道一道的波浪向遠方漫開去。他喜歡這樣做,從小就喜歡,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就常常這樣跟著父親出港去。船在斜陽里慢慢的回來,他可以感覺灣邊上打漁人家的廚房裡都煎著魚,有些魚是應合著季節的,有些則是餐餐都有的。他吃厭了那些魚,一直到長大了,打個嗝都還能憶起那股像燒焦了的木頭味。

他笑著,因為看著那漫開去的波浪,又想起那從小就吃膩了的鹹魚。

「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不唱了,那以後做什麼?」 小傑眯著眼看著遠去的島,老半晌才說;「找個人嫁了!」

「神經啊!」

「不會啊!說不定我也可以去變性!女生不是老愛這麼說,找個人嫁了,好像人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不必了,反正我們本來也沒什麼,大溪地的夢也做了好幾年了,越來越遙遠,不必了。」

「說真的,如果不唱了,我們要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依舊是老半晌後的回答。

「你累了嗎?」小傑問。

「倒也不是,你知道嗎?我最近才慢慢的發現;男人除了不斷的征戰之外,應該還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小傑依舊望著遠去的島嶼。

「我媽二十歲就嫁給了我老子,他也沒問人家覺得怎樣,一個人就走了,連船都找不到,找鄰居那些叔叔伯伯說,他八成跑到菲律賓去了。」

「為什麼不是大溪地?」小傑笑著問。

「太遠了吧?」

「不會,你給我一個沒有盡頭的梯子,我可以爬到月亮去給你看。」他轉過身來盯著阿翔。

「對!也許!我們可以找個人嫁了。」

「是啊!是啊!那也得先找個人愛吧?」很委屈似的。

「說的也是!很久沒有戀愛了。」

「對!從出生那年起就再也沒有戀愛過了。」

「我們一定有毛病!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可能都太愛自己了,所以很會裝,很會裝著去愛別人。」

船已經過了黑水溝,平靜了許多。過了正午,餐房裡不再有煎魚的昧道,陽光斜斜地,很溫暖。

秋天了!

八月節要回鄉下去嗎?阿翔這樣的問著自己。差不多要一年沒有回去了,鄉下已經沒有人在了,就剩一個破房子擱在那兒。母親後來有了自己的新家,覺得自己夠大了也不方便去打擾,偶爾來電話,也都是應付著。

幾年來,也不是真的沒愛過,只是總覺得,要給人家什麼呢?命運很奇怪,雖然很明白,母親後來遇見的是個好男人,可卻也沒有辦法解散那從小就緊緻的膠著在心裡的純粹。也不是說愛情這東西,它一定就會有變化,不如不要吧?最後,他總是這麼想,不如不要吧?像一首小調的歌,骨子裡就熱愛著小調的歌;不管多年來搞的是多嘈雜的音樂,都是小調的歌。

越嘈雜的,就越是小調的歌。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想著想著,自顧地又哼了起來。

「新歌啊?」小傑趴在船舷上,像在問著遠遠漫去的波紋。

「No! Its shit!」

阿翔正做勢要將手上的煙頭彈去時,突然瞥見船頭上,停著一隻鳥!釹大的鳥,自顧自地迎風在理著毛。

「傑!你看!噓!別動!你看船頭那兒有隻鳥!」

「一直在那兒??!從剛剛就一直在那!」

「是嗎?……是嗎?剛剛有嗎?」許是那鳥一身潔白就隱沒在船頭的漆白里,許是自己太專註於回憶了吧?

「你沒叫我?」樂觀的人,很快地又恢複了孩子氣。

「叫你幹嘛?這是人家的地盤!」

「抓它!」

剛動起這樣的念頭,那鳥便張開了翅膀,迎著風就滑翔了去,它扇動著翅膀向著船首的方向優雅的飛著。遠方有座島,白色的鳥在藍天里,像個指標,引領著船向前去。

「鳥是回家去吧?」他想。

「那鳥是一路跟我們搭船來的嗎?」小傑突地這樣發問。

「鳥幹嘛搭船啊?它是來帶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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