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莎酒店

陽光穿透過百葉窗的隙縫,斜照在潔白的床單上,

灰塵規律的排列著,輕柔的上下左右飄移,

好像是說好了,要一起奔向陽光的源頭,

如果把窗子打開了,它們一定一起逃走,

就像她現在的心情,要隨著灰塵逃向屋外,逃離這床,

逃離所有人的視線和關心……。

「他不會再來了!」羅莎緊握著門口的鐵欄杆,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身影。長廊里,回想著他膠底的球鞋刮在地板上的聲音。

「他不會再來了,你可以習慣這件事的……。」

雖然他推開房門之前,仍然露著孩子般的笑容,跟過去曾結束的戀情不同,沒有紛爭,沒有怨憤,甚至於沒有一點點的討論。

走廊里有些夜裡堆放的垃圾,彷彿還有些貪食的貓兒在不遠的盡頭,發出窸啐的聲息,她依然攀附著鐵門,喃喃的對自己說:

「他不會再回來了,這一次……」心裡慶幸著能習慣這樣的事,卻悲傷的重複著一而再的短暫戀情。

他們真正共處的時候,只有兩、三次,在沒有決定是不是要真正的對他好時,已經給了他最珍貴的一切……

「你自己為什麼那麼沒有主見,只要簡單的說好或不好……,好!我就留下,不好,我不會多耽擱一分鐘……。」

「你可以常來找我啊!你有我的電話……」

他背後的牆上,有幅挂圖,裡面是一個穿著七彩格子服的花臉小丑,畫家刻意把它畫成踮著腳尖跳舞的[卍]字造形,九十度的扭曲著花臉,兩顆眼珠像是鑲了珠寶似的,有著星星的光芒。她在東區的一家書店裡買回了它。很久以來,女孩習慣了它,想他大概這習慣了她,從來都沒有發覺,他像今天夜裡,曾經冷漠而饒富興味的瞪視著屋裡的一切,看來像個吃味的男友。

羅莎輕輕地將男孩搭在肩上的手推開,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要這樣呢?」聽見自己沒有什麼主張的說了話。

「你到底想幹嘛?」卻因為其實心裡也明了男孩真正的企圖,臉頰開始燥熱了起來。

他的身上有些好聞的煙味,女孩的父親離開得早,她只有從書上知道一些,書上常常是這樣說的:

「這男人的身上有些混了香水的煙味,到了家門口,迎上來的小女孩,捏著鼻子說,爸爸你好臭,我不喜歡你抽煙的味道……。」

現在他坐在床沿,點了一根煙,因為找不著煙灰缸,斜著眼向她求救,男人這樣的眼色,總是令她覺得眼熟,十幾歲那些年,與母親爭執過後的父親,總是坐在電視機前,這樣小心的看著她,父親是一個溫和的人,他愛她,不希望把夫妻間的困擾留給孩子。

羅莎坐在他的對面,手裡托著一隻吃飯用的瓷碗,並不在乎煙灰是否能盛得住,他身上有股好聞的煙味,引來她反而微嗔地說:

「我不喜歡煙的味道,好臭……。」說這話時,其實聲音並不分明,知道自己希望看著她抽完一根煙。

他把煙按死在瓷碗里,看緊她失魂的眼睛,空出兩支手來,趁著女孩無力反抗的時候,捧著她的臉。

父親也這樣做過,有一天夜裡,父親叫醒了她,呢呢喃喃的說了一大堆,末了,哭著說:

「小妹,爸爸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這一次要比較久一點,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弟弟,他還那麼小。」隔壁房裡傳來母親的抽泣聲。父親捧著她的臉,迎著父親吹拂的熱氣,似懂非懂的聽著。

「有些事,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爸爸要跟你們分開一陣子了。」爸爸走了以後,五歲大的弟弟,常常對人說:

「爸爸是個壞男人,他跟狐狸精跑掉了!」母親因為孩子的說法,投合了自己的意思,沒有糾正過他。

母親決定送她到附近住宿的教會學校去就讀,十幾歲的小女孩,常常因為強烈的思念與不安,在夜裡不住的哭泣。家,只有在夢裡偶爾才能尋得。

「你要不要喝咖啡!我泡的咖啡還不錯哦!」想到後來努力的要避開「家」和思念的陰影,在素食店裡打工資助自己是學來的手藝,心裡開始有些驕傲。

「好啊!不過這麼晚了,還喝咖啡,恐怕睡不著的……」男孩獲得了一個可以留下來的理由,有著少許的興奮。

羅莎沒有想到為了振奮自己的一個單純的想法,倒成了男孩以為的暗示,突然有點不知所措,忙改口說:

「那算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我無所謂的……」男孩的語氣里充滿著莫名的自信。

羅莎望著他好看的眼睛,心裡有著些不安寧的蕩漾,漫無目的的說著:

「你常常到那種地方去嗎?」說完有些僵硬的微笑著,將眼光避開。微弱的床頭燈,映著她唇上顫動的纖毛,不施脂粉的臉龐,泛著豐富的血色,二十歲,像一隻剛出籠騰蒸熱氣、熟透飽滿的粉白包子,該當是擺在祭台上的。不管它是祭誰,凡人都不配覬覦。

男孩看得有些心慌意亂的胡謅說:

「什麼地方……?」說完發覺自己捧著女孩的臉的手,太久了。開始發燙髮熱,貪婪的輕移到她的頸窩上。女孩因為他突然的舉動,驚惶地後退了一些,麻了的雙手,讓盛了煙蒂的瓷碗,跌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你看!」她瞪了他一眼。

「還好不是咖啡!」男孩調皮的說著,幫她拍著裙子上的灰,有几絲煙草,彈跳到著了絲襪的膝上。

他伏了下去,輕輕地吹著,她聞到他身上好聞的煙味,那隻瓷碗因無暇搭理,嗡嗡嗡地滾到老遠的牆角才翻了過來,碗底的框框像一隻幽暗中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她說:

「我自己來……。」出奇的鎮靜……

一雙發抖著的手,已經搭在他的肩上,男孩快速的心跳,透過指梢,敲在她的每一個細胞上。

他抬起頭來,火熱的呼吸,像是撩人的烙印,毫不留情的穿戳過她的胸膛,好看的眼睛,睫毛尖上反射著床頭燈昏黃的光暈。她聞到他身上好聞的煙味,幾乎讓自己呼吸窒息。

那煙味吹拂在女孩的頸窩,唇上……。牆角的瓷碗,在黑暗中,睜著生氣的大眼睛,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他攏著她及肩的長髮,又把它弄得很亂。額上的幾撮劉海,倔強的豎了起來,他頑皮的吹著。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幾乎是耳語地說著。

「嗯!」男孩不負責任的翻著白眼,吹著她的劉海。

「你常到那種地方去嗎?」你常這樣對女孩子嗎?她其實是這樣想著。慵懶的偏著頭,嘴角布滿懷疑地線條。還故意挑釁的斜眼看著他。

男孩攏著她頭髮的手,輕柔地順著她耳根滑下,生硬地解開她襯衣上的第一個扣子。

她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有些生氣的說:

「不可以!」

緩緩地喘了一口氣,兩隻已經無力的垂放在跪坐著的腿上,像一個做錯事,等待處罰的孩子。

牆上的花臉小丑,在昏弱的燈光里,彷彿用力在笑著……

二十歲,含苞待放的年紀,豐富飽滿,只該放在祭台上,男孩忘了凡人不能夠覬覦。

他解開她第二顆扣子,露出胸衣上細碎的蕾絲邊。顫抖的手,滑了進去,引來女孩激烈地顫動……

停止了抗爭,停止了與男孩的抗爭,停止了與世界的抗爭。

只是輕輕地讓他擁著,好聞的煙味,吹在她的眼窩上、耳根上。她輕輕地躺了下來,像是遭遇了焚風的九月稻浪,只能一波一波的應和著。終於停止了對自己的抗爭。

沒有聲息,一如她對生命原有的靜默。

牆上的花臉小丑,看來有些模糊,像是黑夜裡呢喃地她說話的父親,雖然是笑著,卻漾著一雙濕潤的眼,那雙眼的後面,彷彿關著一重秘密,也關著一重痛楚,父親在離家不久後,死於一次意外。

年幼的她,聽聞母親在夜裡的暗泣,並且從母親和鄰人的竊竊細語里得到了一寫訊息。她開始覺得父親像是舞弄與母親掌中的小丑,了解母親的跋扈,下意識里,總是讓自己和母親對立,或許是因為不忍去想到父親的眼淚吧?她想……

離開學校之後,就自然的不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或任何一個人……

斷絕了母親的消息,斷絕了全世界的消息。一個人搬到了東區,在這裡可以看得見向東部開去的列車,是一幢高樓頂上的違建,小小的,不便宜,要用去她三分之一的薪水。

三分之一的薪水,得喝多少杯的酒才賺的來哪,剛上班時,酒店的經理問她是否取個藝名,她想「羅莎」滿好的,跟酒店的名字一樣。

幾個月了,不太記得,總是發薪水,或繳房租時,才想到又過了一些天。白天不出門,讓港劇和通俗小說伴著自己,這樣是可以過一輩子的,

她想……

窗外,有列車哐當的,慢慢的滑過,剛來時,很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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