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漢仔

於是, 我們喟嘆生命之無常,

當一切都復歸於平寂,

對於那些我們無從分辨的得與失,

它當是意料之中呢?

或者根本就是意外……

我突然的記起當年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他說:「老大!你知道嗎?大部分的人,都以為台北就是台灣,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認的東西在汲養它。你看這山,這水,你告訴我,人 們是不是都想放棄不要了……。那漢堡里夾的肉和菜,沒有人在吃的時候,會去想像它從那兒來,……。真奇怪,到底 是文明逃離了土壤,還是土壤逃離了文明……」

夜裡,十點鐘,工頭從遙遠的山巔,撥了一通電話給我,騎了幾個鐘頭的車,才找到了一部電話,他大概已極疲憊 ,聲音里有些難忍的濃濁鼻息,緩緩地說「細漢仔,過世了 ……。」

我汗濕的手,握著話筒,沒有能力接話。

「出事之後,腦袋都糊成一團,沒有一家醫院願意收留他 ,我們只好連夜又把他送回南部的老家,回去之後沒有多久,就走了。」

「可是……。他才只有二十多歲啊!」

「朋友都這麽在說,可是你知道,人不能夠像他逃避世界一輩子,誰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什麽時候出殯?」

「不清楚,他老母說希望盡量不要鋪張……。」

掛了電話,我踱到窗口,望著對街過了半夜而仍猶不止的囂騰。十年前,我和細漢仔一起來到這裡,我們有著相似的背景,命運即將彼此推向未知的兩極。我想到我那瘦弱,在 人群里始終毫不起眼的患難兄弟,……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我們坐在往棲蘭山去的班車上。

「還有半年就當兵了,這份工作註定幹不了太久,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麽,就這樣晃啊晃的!」

「這不正好嗎?正應了我們念書時候的夢想,你不覺得現在像流浪四海的馬路小霸王嗎?」

「這種日子過久了也挺煩的……。老大!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樣南來北往的,多久沒有回家了?」

「大概快兩年了吧!唉,早知道應該去考個專科學校什麽的混一混,反正……。」

「也沒有什麽反正的啦!兩條腿夾著一根,走到那兒算那兒,人家王永慶連國小都沒念畢業呢!」

那些年,所謂的嬉皮風,才漸漸的傳進台北來,細漢仔穿著一條淡藍色的蘋果牌寬口牛仔褲,等不及它破,早在兩膝上用刀片划了幾道裂口。

那年,算起來才剛發育好,長不起鬍子來,細漢仔買來酒精,早晚在唇上,腮旁,外帶胸前,胡亂的抹了起來,說是助長鬍渣、胸毛的秘方,他看著Wood steck畫報里的那些人,睡前總要對照一番,執意要把自己變成畫中人的模樣。

「我們去美國好了,活在這裡越來越沒意思,什麽都理所當然的沒有什麽好作對,造反的……。」看完了畫報,他每次都這樣對我說。

「去了美國反對什麽呢?」我問他。

「You are s!!」 翻了翻白眼,他這樣對我說。

「去跑船怎麽樣?」興沖沖的地又想到一個新點子說,我拿來那捲他順手帶回來的船員報考表格,認真的看過一回。

「上面說,要先繳一萬元的保證金,才只能報考這什麽丙種船員哪!」他搶去表格。

「算了!算了!我們那來一萬元,現在要有一萬元,我們還窩在這裡幹嘛!B干!」說完自己撕毀了那捲表格,又坐在窗前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們到了棲蘭山的時候,用光了所有的積蓄,細漢仔下車之後,在石礫路上狂奔高叫。

「去死吧!功名利祿!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充滿慾望的城市裡去了。」說完了,還對著遠山喊叫。

山的那頭,有一群烏鴉,也學著他,飛向無垠的谷地理,一直到被霧靄阻隔,不見盡頭的溪流彼端,鳥兒也呀呀呀的回應著 。

我們的工頭,是一個黝黑的山地漢子,他嚼著檳榔,傲慢的 從齒縫裡,吐出一串字來。

「啊……。」好長的一聲,從喉間吞到了腹底。

「細皮嫩肉的傢伙,在城裡混不下去了,讓我來猜猜你們會在這山裡停留多久……。嗯,最多三天,三天!從來沒有像你們這樣的小鬼,能夠耐得住無聊,在這地方待過一星期的。」我看著他滿布皺紋的臉孔,和細漢仔一定極為羨慕的滿嘴亂鬍渣,一口黃牙肯定是終日不停的檳榔造成的豐功偉跡。

「先去把行李放下來吧!這工寮雖比大上什麽華廈皇宮,但是住久了也能清凈你的靈魂。」他詭異的斜眼看著我們。

「山中無歲月,聽過沒有,幾分鐘之內馬上就天黑了,這裡太過遙遠,文明的東西,都傳送不到這兒來,電視,我已經幾個月沒看過了,等一下就開飯,自己四處轉轉吧!」

我看著細漢仔興奮的臉,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沮喪,他我的肩頭說:「高興一點好嗎?太棒了。我決定要在這裡修鍊成仙。」說完了就痘次,他替自己的人生下了決心。

站在石礫路上等車來時,他點了根煙,叼在嘴角,兩隻手懶散的插在夾克口袋裡,幾個月沒有刮的鬍子,終於長黑了一圈, 領口從未清洗的泛著油光,讓他看起來,顯得怪異的驕傲。

「不後悔……。」我挪揄著他。

他聳了聳肩膀,把頭轉向谷地的另一方,一堆野鴉在爭食著大白菜田新翻時露出泥地的蟲子,呀呀的飛滾成一團。

「有沒有話要帶回去?」

他從口袋裡掏出厚實的信封,遞到我面前、瀟洒的說:「給我老母,叫她不要再寄錢給我了,麻煩你轉告她,一切都好,過年我會回去。……」

車子在石礫路上顛簸的開動時,我看他追趕著那群野鴉,隱身在突地又結起的山嵐里,野鴉驚惶的啾叫著……

迷路的感覺,一直困擾著我好幾年,大概是畢業之接開始的吧,當驪歌輕唱時,少年人圍聚在教室的角落理,互相的慰勉著,感覺到臍帶斷落時的此許痛楚。心情是快樂的,想多了卻又籠罩了不知將何往地憂心。

好像快樂的宴會結束時,一個人在幽暗的回家路上。

「不要發生意外了!」讓我到那裡都感到有人這樣在對我說著。退伍之後,我又開始了行旅四處,到處謀職,卻始終不得依靠,好一陣子,我真是恨死了那種感覺……

二十五歲那年吧,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定了下來。

又是冬天,公司來了一位農夫,穿了一件軍用夾克,頭髮長及肩頭,皮膚像炭一般的黝黑,看到我時,「嘿嘿嘿」的幾聲朗笑,同事們都側目看著這位文明世界裡少見的怪人。

「哈!這是什麽東西啊!真是不可思議!」他拉著我的領帶笑著。

「少來了!別消遣我了,看來你混得還不錯。」

「好得不得了!修鍊已經快要得道了……」說完突地抓住我的手,狠命的握著,粗糙而有力,我只能晃著腦袋,無言的陪著傻笑。

雖然仍是一些促狹和老掉牙的話題,卻彼此已在心中估測,這幾年間,生活從我們的友誼里,吸去了什麽,時間肯定讓我們的距離又增加了一些。

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聽著,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小心的在說著。那一夜的話將要結束時,他有了這樣激動的結論:「老大,你知道嗎,大部分的人,都以為台北就是台灣,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認的東西在汲養著它,你看這山,這水,你告訴我,人們是不是都想放棄不要了,……那漢堡里夾的肉和菜,沒有人在吃的時候,會去想像它從那兒來……真奇怪,到底是文明逃離了土壤,還是土壤逃離了文明……」

我明了細漢仔在腦海里醞釀了一套適用於自己的生活哲學,是對的,卻也是不對的。

我勸他去把兵當完。我的話,想他一句都沒有認真的聽下去 。那天,我沒有留他過夜。

送他到樓下搭車時,兩個人僵硬著不語,只像是將所有的話都說盡了,好不容易,他才擠出一句。

「這一次是你送我,有空到山上來……。都市人……。」

我氣悶的覺得,他的「都市人」三個字里,有些特殊的含意,急忙的幫他招手叫車。地說:「不必了,我散散步……。」一會兒卻又看著天,喃喃地說:「不知道,台北會不會下雪……。」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個人佇立在街邊,計程車不住的在我身邊試探,情緒突地空白,不知道要往那裡去,天氣很涼,遙遠的棲蘭山大概下雪了吧!

細漢仔是寒帶的生物,卻有著熱烈激動的血,他該當是屬於結凍的山野,狂舞的黑烏鴉……。屬於自己……

而我呢?是屬於辦公桌,擠擁的都市,和屬於別人的,看著過了半夜而仍喧騰不止的人車,覺得自己對自己很不負責任。

我卷手成筒狀的依在嘴邊,對著細漢仔行去的方向,依呀依呀的吼叫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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