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基

讓我們來對生命堅持吧!

如果我始終覺得自己是赤貧,

就算上帝給了我一切一切,

我還是窮的……

劉仁基,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的確令朋友都覺得有點詫異。而這事在朋友們的口中傳述,也只不過那麽幾個禮拜光景,對於一個從事他這樣工作的人來說,留給人的印象本來就不太深,他常常喜歡這樣說自己:

「我嘛,是一個應召的男人,客人哪,是來了一攤,又走了一攤……。」然後,他就從朋友們的記憶里蒸發,在一個酷熱的夏日夜理。

他沒有親戚,朋友們只當他是從南洋來的。幾個跟他走得比較近的死黨,應他老闆的要求,到他住的地方,幫忙收拾一些物項,他開了一張清單,像分配遺物般,留給我一堆舊唱片和一封長信。

夜裡,我挑了一張DOORS,這是劉仁基最喜歡的一個團,我看著他留給我的信──

「老二,你還清醒著嗎,喜歡我的Light my fire嗎?我走了!考慮了很久,一如我不能不有的決定,如果這事嚇著你了,我道歉!」

「好一陣子,我常常夜裡不止的惡夢,有時候夜裡獨自一人醒來,我真怕那種感覺。始終胡亂的猜臆著,這算不算是些預兆,有幾個同事告訴我說,他們也夢見我,獨自一人劃著船,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跟我自己夢見的一樣,我不知道要去那裡,海里一絲絲的風浪都沒有,那實在很令人生氣。」

「你是朋友里話比較少的一個,感謝你總是善良的聽著我的牢騷。你的心裡想必裝填了很多人的秘密,如果你覺得很苦,那就把我那一份傳述出去吧,我希望能有些更驚世駭俗的事,可以讓人轉述、笑談……你看我那段不像樣的愛情……。」

喇叭里傳來幾聲艱澀的合音,這是張幾百年前就絕了版的唱片,在仁基那裡聽過幾次,舊唱片里夾了張我們兩人在海邊的合照,他穿了件很突兀的T恤,胸前畫了一組巨大的器官,他常說女孩子都不太注意他,而且我們常常忽略他喜歡犯罪的心理,所以凡事,他總書歡來那麽一下,讓人發覺他的存在。

「我的工作,讓我走了很多地方,比較起很多人,其實我已經沒有遺憾了。有一次,我在北非,遇到一個小乞丐,跟著我走了半個下午。他好像認定我會心軟給他點好處,我咬著牙,狠心硬是不給,其實心裡滿有點不忍……。不能原諒自己,沒有想到當個乞丐竟然也需要那麽堅忍的毅力,你知道嗎,回來之前,我們還成了好朋友。你不會相信他抱持著一個跟我相同的想法。他想我硬著頭皮跟著你,就不信你不給。啊!原來決心應該用在任何地方。說來,我輪了!我得對自己的生命添加毅力,上帝是存在的。而我是一個對他行乞的人,但總是在行乞的最初,沒有獲得任何反應之時,掉頭就離開了。

我給了那小乞丐身上所有的細軟,你想他現在豐富了嗎?

讓我們來對生命堅持吧!如果我始終覺得自己是赤貧,就算上帝給了我一切一切,我還是窮的。」

他總是喜歡這樣說,好像努力強調自己是驕傲的,連生命都吝於讓人操控。

「老二!走!今天我們去爽一爽,我請客!」大部分的時候,他從不徵詢我的應允。不曉得他從那裡感染了那股急於透支青春的行徑。朋友的相處,就在這種不置可否的微妙關係里,我總是讓他領著走,我想起那個跟他初識的下午。

我正埋首於一團雜亂的報表文件之中。樣品屋的冷氣呼嚕嚕的響著,我正打算填完這些報表,就關了門離開……

仁基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工作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個買房子的人,總是那些散兵游勇,跑單幫,賣些卡拉OK、書籍雜誌的推銷員什麽的。他用一種混合著懇求和要脅的口吻說:

「對不起,借坐一下,馬上走……。」

很快的就移動到門口一排排的房子模型上。盯著模型上的小汽車沒好氣的說。

「這倒新鮮!如果我有BENZ,大概也不用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買這種房子了。」

我因著一堆堆的報表,惱怒的回他一眼。他馬上改口說:「廣告總是騙死人,對不起……沒有打擾你吧!像我們這種人,一個月領不了多少錢,在手上來去的錢倒不少,常常這樣幫大老闆說謊,不知道有沒有罪?」

我心裡咕噥著他憑什麽將我跟他相比,或許因著他堆了滿臉的笑容,還結了條好玩的大紅領帶,我站了起來,用慣常安慰人的口氣說。

「這已經算是很便宜的啦!你曉得市中心的房子一坪要多少錢嗎?恐怕你花十年不吃不穿都買不了一坪!」

他像忍受了好多的委曲,一股腦的叫我激怒了起來,叫說:

「真他媽的!每個月領這一點狗屁錢,閑事還真不少,買了這個那個也想,用了這個,那個不夠,連玩女人都要考慮再三,人生真是沒趣到了極點……」

樣品屋裡的冷氣呼嚕嚕的響,外面八月天的艷陽,曬得土乾地裂,我們倆就在房子里應合著罵了起來,忘了我們本來的工作。

仁基喜歡喝酒,那些茶館酒肆里認得的不用費心去牢記套交情的朋友,間或也介紹我認識了幾個,有一陣子,下班後跟著他到處走訪,竟也變成了習慣性不能不做的事,真搞不懂我們這些人,日子除了這樣混,卻是任誰也不去想這樣到底虛無不虛無?

酒廊里那些女人總是笑罵我們:「社會的螞蟻!」

仁基卻自我安慰說:「我們才是社會的中……」

公司的女同事,每次遠遠的看到仁基來串門子總是低著頭偷偷地竊笑說:

「你那個瘋子朋友又來了……!」

有天,下著大雨,仁基興沖沖的由外面進來,撞見我的老闆,裝作是要買房子的人,站在遠處對我擠眉弄眼,叫我出去。

「走!去喝咖啡!告訴你一件事,保證讓你聽了要脫肛!」他總是這樣,如果我有因著他的建議而不從的事,隔天一定來細說一些趣事,報復我的不從,而不外乎是,昨夜又去了那家酒店,小妞多正點之類的…

這一次他卻是很正經的:「你們那個女的工地主任,叫什麽的……?」

「小琪……!怎樣了?」

「信不信由你……!昨天晚上我在一個……。奇怪的地方碰見她。」我瞪著牛一樣大的眼睛,知道他會帶給我一個絕大的驚奇。

記得上次,我跟你提過的那家賓館吧……!昨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去了那裡,大概兩、三點了吧……我叫到了她!」

「什麽意思……?」我當然已經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卻仍然除不去心中疑問,賣傻的問著。

「你知道……。房子里很暗。媽媽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小姐,我想……你知道,花了錢誰還找認識的……」他晃晃頭又說:

「來了老半天,她脫了衣服之後,我跟地聊天,她說她白天在建設公司上班,我直覺的就想到你,翻身一看,我們兩個都嚇呆了!」

「然後呢?」這事真令我瞠目結舌。

「然後……然後呢?」

「後來她轉身就穿了衣服,我也呆坐在床沿,澆了一頭冷水,不知如何是好……。她臨走時,還拜託我不要說出來……」

「那你幹嘛還告訴我!」心裡一下子容納不下這說法,著實有點惱怒了起來,我想到我的工作,和同事間相處的困難。

「我不知道,我覺得滿有點罪惡感的,很想跟她道歉……。你知道我雖然愛玩,但碰上這樣的事……唉!是個認識的人,心裡多少有點怪怪的……。」他一隻手理著他那嫌短看來好笑的紅領帶,不安的說著。

「小琪,後來我又去找了她幾次,這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因為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而且演變成了我也無法想像的樣子。」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再將目光落在他潦草的字跡上。

「就在我去找你說這事的第二天,你知道後來她就辭去了你公司的職務,你還因為她的離開佔缺升了主任……。

她告訴我,最初她在兼差干這工作時,心裡就有了一個底,只要碰上一個熟人,就認定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她的故事,乾脆就正式下海,我不太懂,其實她在你們那兒工作,待遇並不太差,一直到後來,我都想不出一個她必須要去干那工作的理由。好幾次,她被我逼急了,就說這是她的命,就好像我碰上她,也是我的命一樣……。我心裡實在是很亂……。

你知道,我不喜歡同情別人,我想那是因為我認為自己很少虧欠別人,我既不欠別人,誰又能期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麽呢,除了她……我是真正的同情她……。」

小琪的事,在仁基找上我後的幾天就暴露了,至少它在我的心中,已經暴露了,我是那種你很容易發現,在一個很多員工的大公司里,朝九晚五力爭上遊的年輕人,想像力只能發揮到自己所眼見的那些事,心裡根本無法容下仁基跟小琪那件奇異的秘密,我請了幾天假,回到南部的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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