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女郎

住在這個城市的人, 少有不孤獨的。但不要問我是誰說的……

她偏過臉來,讓我看她臉頰上的傷痕,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窗外的陽光打了進來,照著她半邊的臉,那道傷痕又深又長的,雖然已經結了疤,卻也不難想像當初落在她臉上的爪子,是那樣的快速兇狠,跟她熟悉的朋友,都習慣了她臉上或身上其他地方經常會出現的傷痕。

「總有一天,這些貓會把你害死!」

雖然我明知道,她那些睜著黑白分明,像水晶珠子一樣大眼睛的貓群,其實並不像聽來的那些聊齋奇聞般真正會發生什麽意外,不過當她把她臉上或身上的傷痕,已經開始像炫耀著愉快的事般的對朋友展示時,總是要擔憂的說說她。

她噘著嘴巴,用兩隻手端起咖啡杯:眼睛沈沈地望著鼻心上裊裊冒起的煙氣,在雪白的杯沿上印上一抹又粗又紅的唇印,我看著那隻雪白的杯和她猩紅的唇和顏色上不能妥協的對比。

想起那曾經擁有這唇的男人和她那一群忌妒的貓,臉頰上的爪痕,分明得像是昨夜瘋狂情夫,曾經殘忍的對她施虐。

「要不是有這些孩子,我早就已經離開,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能怎麽想呢?我又不能帶著五隻貓到處旅行……。」

她放下杯子,像是一個因為擁有很多愛情故事而感到驕傲的情婦般地對我笑笑,我常常笑她,那些貓像她的情夫……

「你們男人啊,寂寞的時候,有那麽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是指那些有著花花綠綠燈光招牌的酒吧、酒廊,…

在家裡擺一組好音響和一張不願意固定對象的床,上班的時候帶著不同顏色的故事,輕佻的向朋友傳述……。」

「哎!哎!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我趕忙笑著,弓起指頭輕敲著桌沿,阻止了她的話。

「所以哪!我決定在家裡養五隻貓,就像你說的,它們是我的情夫。」說完,她從手提包里,拿起一面小小的鏡子,側著眼看自己臉上的爪痕。

那是一隻很精緻,背面鏤刻著很多奔跑的野獸,連著一柄小把手的鏡子。上次她從尼泊爾回來時,曾經對我炫耀過,記得她說: 「這鏡子是開光許過願的,它會幫它的主人帶來桃花運 ……。」而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看著她因為經常的濃妝顯得有些泛白並不太健康的皮膚,高聳的顴骨,強烈分明的五官,像電影里經常淪為風塵女子的吉普賽女郎,她其實是很漂亮的,只怕年紀已經開始為她帶來困擾。

五年前,她溫柔的拒絕了我,而今天縱使我們彼此偶爾興起一點互許的念頭,也總會在因為太過熟稔的友誼之下,凍結褪化。

「四十歲那年,如果我們都還單身,還是要娶我嗎?」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漫不經心的對著端坐的我說。

幾年來,我們把這樣的一句話說得爛熟,每每看她又結束了一段不稱心的感情時,我也會像開玩笑似的這樣對她說: 「嫁給我吧!不要再挑了……!」

如果那一天,對方正經的說。「好啊!」那一定會嚇壞了彼此。

我知道她並沒有故意讓自己的性情變得古怪,總也忍不住要想,一個單身女子,跟她朝夕相處的卻是一群看來不懷好意的貓兒,我以為她越來越陰沈了……

有那麽一次,她在半夜裡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我由於連著幾天的熬夜工作,正慶幸有了一個可以好好休息的夜晚,不高興的咕噥著回答她。

「不要這樣嘛!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談心的人了啊!」牆上的掛鐘指著十二點五十分。

「可是現在已經快一點了!有話明天再說吧!」正想把電話掛掉,突然牆面上迅速的跑過一隻蜘蛛,當我抓起拖鞋,忙亂的解決了那隻夜行動物之後,再拿起話筒時,只傳來一陣陣嘟嘟聲。我坐在床沿想了一會兒,決定這一次要做漠不關心的壞朋友,那天夜裡我睡得很不好,做了一個奇異的夢。 夢見自己纏在一堆像絲一般的電話線里,有一隻碩大無比的黑蜘蛛,霍霍的磨著牙,一步步的向我逼進,而她就坐在不遠處,身邊圍著五隻貓,磔磔地對著我笑。

後來,我告訴她這個奇怪的夢,她只對我解釋說,其實那夜她並沒有掛我電話,是她的貓兒在地上扭打時,咬斷了電話線,卻調皮的祝我這個夢能夠成真。

記得前年在冬天才來的那個怪異颱風,我正巧到南部出差了幾天,聽說颱風要經過北部,就收拾了工作趕了回來,下車時撥了通電話到公司,公司的小妹說她已經找了我好幾天,並且聊到報上說都快冬至了卻還來颱風,看來不是個尋常的年歲。

我叫了車,直接到她住的地方,傍晚時分。由於颱風將來,天空輝映著血般殷紅的色彩,空氣中瀰漫蓍一股城焦灼像要爆燃起來的氣息。計程車司機不斷的從後視鏡里回眼瞄著我,一副很有興緻撩起話題的樣子。

我看著沿路為了壓抑不安,一再的摳著都已經泛出血絲來了的指肉,客氣地對他說: 「能不能開快一點,我有急事……。」那名中年男子,自以為很能洞悉人意:「放心好了!颱風要過半夜才會來!」

懷著複雜的心情,我很想對他說。這一次我有充足的勇氣,想要對我的貓女郎說:「嫁給我吧!這一次是認真的!」那路好長好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完,當我下車時,發現指甲因為失神的一摳再摳,已經開始動搖……

我按了幾分鐘的電鈴,想是因為停了電,一直沒有人應,於是撥了通電話上樓,她才在電話那頭問我是誰,聽她的語氣直覺得事情有些異乎尋常,我吼叫著說:「開門吧!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卻只聽聞她在樓上哭了起來。

推開鐵門,大樓里的燈光和電梯,都已經停熄。然而我的驚慌卻不只是因為樓梯間里的黑暗……

我繞著迂迥的樓梯,三步兩步的快速往上爬,心裡慌亂得幾乎要止住呼吸,卻沒有注意到住客堆放在角落邊的雜物,一個鋃蹌地跌倒在一堆電線里,我憤恨地抓起糾結成一團的硬物,藉著從窄小的窗囗投射在我手上的殷紅陽光,才發現是一具廢棄的電話,愕然地,回想到我曾經說給貓女郎聽的那個噩夢。有一隻黑色大蜘蛛的夢。

她打開門看到我時,緊緊地將兩手環抱在我的肩上,只是一逕地哭,我看見她的貓,在暗處閃著螢光般的眼珠,隨著呼啦響的呼吸,緩緩地上下晃動,卻都彷佛知情地靜立在牆角…… 「為什麽不點蠟燭昵?」我撫著她的長髮,笨拙地用一隻腳將房門關上,那隻摳破了的拇指,嵌進了几絲她的頭髮,拉扯著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我輕輕地將她推開,她的雙肩仍不住的顫動,那慣常塗抹著鮮艷囗紅的唇,早已由著淚水,濡成了一大片,心疼地想她大概已經哭了好久好久。

費力的找來燭火點上,就著燭光看她哭腫了的眼睛,她才止住哭聲,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我的貓兒……死了……。她咬斷了電線觸電死了……。」說完哀哀地自顧自掩著臉又哭了起來。

我轉過身走到卧房門囗,看著她擺放在床上的貓屍,毛絨絨的一團,不協調的躺在純白的緞布床單上,好像死去的是她初生的嬰兒,看著她不住地抽搐的肩,不知道該用什麽話來安慰她……

我在廚房裡找來一個紙盒,鋪了一些舊報紙,走到她的面前,她突地跳起來說。 「等一下好嗎?再給我一些時間!」 天色已經昏暗,她打開窗門從陽台的窗架上,取下了一把乾燥的野薑花,那花早已是不成形的縐縮成一簇焦黃。

窗外越吹越急的風,將她頭髮捲起再滾落在她捧在胸前的乾燥花上,像是一個行禮的女巫,進行著一場別人無法分擔的絞痛。

風幾乎要將燭火吹熄了,我趕忙跑過去將窗門拉上,才發現她的手背上,又多添了幾道貓兒新抓的爪痕。

貓兒們,伏在牆根上,一動也不動地只是張著螢光綠色的眼睛,注目著屋裡的動靜。

我開了幾罐貓食倒在一個磁碟里,颱風越吹越急,門扉嘎嘎作響,我逗著那些貓兒,奇怪它們竟也像觸電了一般,還只是呆坐在那兒,沒有一點食慾的樣子。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看這電,一下子還來不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留下來陪你……」我說。

我盡量緩和語氣,把話說得正直一些,不希望讓她產生了「趁人之危」的聯想。

她把紙盒緊緊地抱在胸前,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用了!我可以照顧自己……。」

紙盒面上方整齊地打了一個蝴蝶結,我接過來時才發覺。它有些重量,不像是只擺放著一隻貓和一把乾燥花的樣子。

「請你找一個有樹蔭的地方把它埋了好嗎?」

說完就自顧自地蹲在地上,招呼她那群食欲不振的貓兒,我伸長了脖子,正想問: 「現在就去嗎?」發覺其實自己可以做這個決定,也就住了口。

我又待了好一會兒,直到開始擔心,可能再也叫不到車回去時,才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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