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島日記

機場的風筒,高高的揚起,紅白相間的橫亘在烏灰的天空中,從遙遠的北方急疾吹刮而來的凜冽冬風,無情的掠過這裡。下飛機的人們,稀稀落落的,皺起眉頭望著天空,自然的豎起衣領。

機場大樓里辦事的人,帶著睏倦的面容,旋動著收音機的鈕,喇叭里傳來冷漠的語音。

「蘇聯亞塞拜然和亞美尼亞之間的武裝衝突,愈演愈烈,估計到目前為梗虺逋歡勞齙娜聳汛鍶恕!?br />

那凜冽的北風來自的地方,不知道昨夜風從那兒經過時,有沒有看見在夜空中舞動的靈魂……

然而這樣的事,對這個浸泡于海峽冰涼海水中的散落島嶼太過於疏遠。所有的熱情,都叫人們拿來對抗無處不起的冷風。

風筒紅白相間的搖晃,間或發出啪啦、啪啦的碎帛聲響,風很急,不是一個適合飛行的日子,雖然剛才在南來的一萬呎高空中,雲層上仍是晴朗的……。陽光阻絕在灰黑的雲層上,獨不對這裡的人們留些溫煦,就像快樂不純屬於任何人……

「冷哦……!」每個見面的人這樣打招呼。

剛下飛機的異鄉青年,也對開車送他進城的老鄉這樣說。

「冷哦……!」

老頭子以海口人有趣的上揚語音,從後視鏡中看過年輕人。

「是啊!沒有人會在冬天來到這裡……。」

路邊的樹,彎著腰吃力的迎著疾風,看起來有種勇敢而肅殺之美。天人雛菊卻仍是到處綻放著,星星點點的,想它仍然清醒著頭腦。

「會一個人吧!」曾經這樣以為是。

如果自己一個人能夠迎著強烈的北風,走向吹裂了的長堤,也會有別人做過,或想做同樣的事吧!

經過高度的飛行,和低調的思考,當飛機的膠輪,粗魯的吻上雨後新乾的灰泥跑道時,心裡不禁有些好笑的念頭。

「這多像拙劣的電影情節……。」

冬天只有走私客和軍人才到這裡,而自己來這裡是期望會遇見一個人,一個直覺上會跟自己很像的陌生人。

陌生人佇立在疾風吹裂的海堤上,不去理會吹痛的耳朵,突然地轉過頭來,沒有張嘴,卻清楚的聽見他發自心中的聲音。

「你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年輕人告訴他一個昨夜裡做過的夢,夢見一隊士兵,步伐整齊的在海堤邊上不斷的奔跑。

「一二!一二!」帶隊的軍官,倒著跑並吃力的喊叫著。「還有二十圈,快!快!」

自己在漸漸梵泛白的天色中,拉緊單薄的被子,不能肯定那堅定的發令,是來自夢境,或是真正隊伍整齊的奔過窗外的軍人。

起來時努力的回想這些,並且奮力的踮起腳尖,朝向窗外的海堤張望。

夢裡沒有這樣的景緻,昨天來時,天已微暗。那隊不住奔跑的士兵,是在夜裡跑進他夢裡的,一堆人踐踏了他的心,在裡面一圈又一圈的繞著,還有人帶著隊數著。大部份的人喘息著……

陌生人問候他:

「一直都好嗎?」

風很大,他流著淚水,但他忙著向對方解釋說。

「這裡風太大了,吹得我眼睛發痛……。」

陌生人了解他的興奮,笑著問他:

「已經很久沒有夢了吧?」

「沒想到來到這裡的第一個夜晚,就有了夢……。」夢裡有一堆奔跑的士兵。

年輕人終於哭了起來,陌生人站起來,跳到沙灘上說:

「真是個孤獨的人!」

當他從風乾的淚眼裡,抬起頭來時,說話的人已經不見了。

旅店裡鑲住在櫃檯里的老頭子,吃力的抬眼問他:

「過夜嗎?」不相信的樣子。

「要看得到海的房間。」年輕人要求著。

「城裡來的吧?看海乾嘛跑這麼遠來哪?」看著老頭子覆蓋在線圈毛帽里的頭顱,懶得對他解釋,現代人做事,不需要有充份的緣由,只是客氣的笑著。接過了鑰匙,老頭子說:

「最高的一間!」

櫃檯上的收音機,間又傳出冷漠的聲音。

「蘇聯亞塞拜然和亞美尼亞間的武裝衝突,現在戰情正逐漸的升高,有演變成兩國宣戰的可能……。」

不知道昨夜從那兒來的風,有沒有看見在風中哭泣的靈魂。然而它在這裡似乎無關緊要。

年輕人背起行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進入體內時不住的彈射著。像高亢的聲音進入空闊的山間有了迴響。他孤寂的從吹裂了的海堤上走回來,很想點根煙,喝杯酒。

那個期望遇見的人,沒有到海邊來,想是沒有在心裡跟他好好的約定。所以並沒有哭泣,也沒有跟他談到昨夜那個士兵奔跑的夢。

哭泣並不一定需要對象,冬天來到這裡也不一定需要原因。

在北返的飛行中,應該可以看得到晴朗的天空。

當飛機的膠輪,跌撞在城市布滿灰塵和胎痕的跑道時,沒有忘記自己在吹裂的海堤上,曾經深深的吸了一口海風,混雜著海藻和魚腥味,並且持續到走在雜沓的人群、車陣里,才從體內彈射出來。

他想起那不分時節,始終遍地綻放的天人雛菊,凜冽的風,彎著腰的樹,灰褐的天,湛藍的海和那個沒有在在心中約定好所以沒有來的人。

好像只有自己擁有那一份肅殺之美,卻不肯與人分享。心中有著豐富的感覺。

「真是個孤獨的人……。」

他笑了笑,自己這樣想……

1990.11.16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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