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那之後, 她和楊謙南像兩條交線,經過交點之後,漸行漸遠。僅有的接觸, 唯有那麼三次。

第一次, 是她從機場打車回宿舍。

那時才七八點鐘,顧璃聞聲醒過來,猝不及防見到她, 嚇了一跳。

溫凜站在空空蕩蕩的書桌前, 沉默地擠一支牙膏。

她放在宿舍的牙具已經很久沒被使用過,管口的膏體在北京乾燥的冬天凝固,怎麼擠都無濟於事。溫凜發現顧璃醒來,問:「璃璃, 你牙膏能借我一下嗎,我待會兒再去重買一支。」

顧璃磨磨蹭蹭起床:「你剛從機場回來啊?」

「嗯,誤點了。」

顧璃一邊給她找牙膏, 一邊咕噥:「那怎麼沒回你家呢?」

溫凜整理書櫃的動作頓了一下, 聲音縹縹緲緲:「因為那不是我家呀。」

她們背對著背, 可是顧璃還是懷有預感地轉過身,艱難地猜測:「你和楊謙南……?」

「分手了。」

「又分手?」

「什麼叫又?」溫凜轉身接過牙膏,笑了笑, 「最後一次了。」

她的笑意那麼鬆散, 像洗沒了彈性的毛衣,領口止不住地往下掉。溫凜掩飾性地低頭,在抽屜里摸摸索索, 想找一支新牙刷。

抽屜里東西不多,手指剛摸進去,就碰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

像有一股冷流湧入心尖,激得她一哆嗦。

溫凜怔怔地拿起來看。那是楊謙南奶奶給過她的那個紅包,因為受之有愧,她一文未取,原封不動地藏在抽屜最深處。此時拿出來看,竟抖落出一張紙條。

那是老人用鉛筆寫的字條,端端正正五個楷體字——常來看奶奶。

不知為何,這個紅包明明是給楊靳瑤的,寫的該是「姥姥」才對,然而字條上陰差陽錯,卻赫然是「奶奶」兩個字,好像原本就該是給她的。

溫凜忍不住攥緊了信封。

硬紙殼折斷,發出咔咔脆響,她的心彷彿也在此刻,被狠狠揉皺。

溫凜匆匆抓了一支牙刷,快步走進盥洗室。

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公用盥洗台貼著白瓷磚,角落裡的墨青水垢分外陌生。她彎下腰接滿一杯清水,孟瀟瀟穿著睡衣來吹頭髮,踏進盥洗室見到她,猝然一愣。

「溫凜?」孟瀟瀟疏離地喚出聲。

溫凜回應她的招呼,「瀟瀟。」

孟瀟瀟下意識地張口,想提醒她怎麼穿這麼少,今天聽天氣預報說雨夾雪,穿露肩毛衣會冷。可是溫凜一彎腰,包臀裙修飾出她婀娜的曲線,裸`露的腳踝白得刺眼。她忽然意識到,她們彼此都站在了畢業關口,從今往後人生際遇,季節風向,或許都不同了。

「下禮拜有畢業旅行,你知道嗎?」她轉而說。

溫凜搖頭。

「他們討論了很多地方,一會兒說去長白山,一會兒又說下揚州,最後眾口難調,鬧得挺不開心,乾脆不去了,就在京郊打打牌。」孟瀟瀟說,「看你之前沒在群里說話,是沒看到吧?」

她說沒有。

孟瀟瀟說,那我幫你去說一聲,加你一個吧。

就這樣,造就了她和楊謙南的第二次來往。

事情很曲折。

他們去的是京郊的一個日租別墅,一群人白天燒烤,夜裡唱歌打牌,玩玩遊戲。大學裡的人際關係沒有初高中那麼密切,畢業在際,有好些人可能是第一次說上話。那天顧璃要加班沒來,飯桌上少了她,少了很多談資,溫凜撕著一隻雞翅,聽周圍的同學們三兩交換彼此的去處——

「那我以後來廣州找你玩!」

又或者,「費城離你那特別近,我們以後周末約出來打牌!」

——「好啊,來呀!」

說的人和聽的人一起,心照不宣地許下不會兌現的約定。

溫凜偶爾也被問到,淡淡回應說還不確定會去哪,對方也未再問下去,好像問這一聲已經是特意為她解圍。

她的朋友實在太少,這四年她的交際圈和在座諸生都鮮有交集。溫凜起身說去洗手間,人剛剛一走,身畔的周妍就和別人對上了視線:「什麼情況啊,她怎麼來了?」

「孟瀟瀟喊來的。」

「最近總在宿舍見到她,怎麼,和金主鬧掰了?」

「聽說要出國,公司也不開了。」

「她家裡那個情況,有錢出國呀?」

……

其實她本不該來這裡。

她聽過一個狼孩的故事,說嬰兒從小由母狼哺育,在狼群中長大,後來人們打死了大狼,狼孩回到人類族群中,卻只會用四肢行走,成了一隻像人的怪物。

她就像這個狼孩,哪怕已經不再與狼共舞,也無法融入從前的世界。

溫凜走出洗手間,正遇見柯家寧。

他喝了一點酒,一見她就溫和地笑。溫凜已經很久沒在同齡人臉上見到這樣乾淨友善的笑容,停下來和他搭話:「聚會的錢是你負責在收嗎?」

柯家寧搖頭說不是,是周妍。

溫凜道了聲謝,抬步向外走。

他突然撘住了她的手,力度輕卻堅定,好像格外珍惜這次機會。

「溫凜……」

她轉身,在明滅燈火間看見他眼睛裡有欲言又止,有緊張,也有彷徨。他目光閃爍著,終究沒有下文。可是她卻在他如蟬翼般顫動的眼睫里,讀懂了那些未盡的言語。

他捉住她的手腕太久,已然不妥,漸漸落寞地鬆開。

溫凜心尖一顫,竟然有些難以面對這種場面。

她和楊謙南的相處全都非常成人,連表白和調情都務必做到長驅徑入、有的放矢,從未擁有過這樣,連牽一次手都需要再三確認的感情。

溫凜很不合時宜地失笑。她撫了撫自己冰涼的腕骨,幾乎想對他鞠上一躬。

回座位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是怎麼發生的呢?

他們的交集那麼少,大多還都是因為顧璃。唯一算得上接觸的一次,是她替他結了一次聚會的賬單。是那次嗎?可是她幾年來一門心思用在楊謙南身上,從未將旁人看進過眼裡。

那天柯家寧喝了很多酒,她看在眼裡,終於明白了楊謙南對她的無奈。

他心裡一定也有過這樣,真誠又可惡的愛莫能助吧。

後天有一天,楊謙南註冊了微博。他或許只是偶然想起她,卻發現他們的圈子相互隔離,無處知曉彼此的消息,於是只能上社交網站,搜她的賬號。

這麼一搜,搜出這一天的許多照片。

他們畢業聚會,自然兩兩合影,互相@。合影的由頭千奇百怪,有人拍了許多溫凜和柯家寧的合照,說是金童玉女,國獎雙雄。這些名詞都離他很遙遠了,是學生時代特有的幼稚戲碼。可是她卻還這麼年輕,俏臉紅撲撲地坐在年輕男孩子身邊,好像不過分開寥寥數日,就迅速回到了那種平凡寡淡的校園生活中去。

楊謙南覺得很可笑。她離開他,就為和人玩這種無聊的過家家?

他不信她經歷過這一程,還能對青菜豆腐感興趣。楊謙南控制不住地趾高氣揚,上微信問她——「什麼時候來搬東西」。他連個標點符號都懶得打,口吻冷冰冰,好像不耐煩她的存在。

溫凜接到這條消息,好像一下跌進了現實里。

即使她單方面地想要抽身,他還是頑固地存在於她的生活里,提醒著她,有一部分東西,她遺留在了他那裡。

溫凜斟酌著回:「這段時間有點忙。等兩天可以嗎?」

就算分開了,她也依然用哄人的語氣和他說話。

楊謙南忽然覺得,他們也不是那麼無可挽回。他語氣放柔,帶幾分嗤笑:「哦,那你慢慢忙。我什麼時候不等你?」

她卻杳無音信。

他們很快有了第三次往來。

那一天是溫凜的生日。

她第一次見到宅門前的桃樹盛放,灼灼夭夭,高過院牆。竟然真有遊人路過這裡,舉起相機拍照,好奇裡頭住的是誰。

溫凜迎著鏡頭和目光,推開暗紅漆的宅門,卻是為了徹底搬走。

到底是,玄都觀里桃千樹,花落水空流。

詞到最後一闋,零落山丘。

楊謙南倚在正廳門上,看著她一樣樣東西打包好。這個畫面安靜得有些殘忍,她甚至不明白他何必要特地抽出一天空,目睹她搬東西。怕她私藏財物嗎?可是她這些年貴重東西見過不少,他再怎麼允諾她光明正大地討要,她也從未開過口。

溫凜的東西並不多,要緊物什早就被她借旅行之便放在行李箱裡帶走,留在這裡的不過是些衣服和護膚品。

她的收拾沒有進行多久,就告一段落。

楊謙南心裡好像有一隻沙漏,計算著時間,又好像有一架天平,和她較著勁。

終於,他覺得這勁實在沒什麼好較的,在她走前,攬住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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