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這一夜是一場真正的夢。

大夢醒來時, 應朝禹去了墨爾本,楊謙南被錢東霆急召去上海開會。溫凜回到北京,把學年論文的終稿交給陸秉青簽字。

他的辦公室臨水,窗外綠樹濃蔭, 牆角畫蛇添足地擺了一盆綠植。

溫凜望著那高大的, 如假樹一般的植物,想分辨它的品種。

那個曾經記不清她名字的師長, 依舊打著西裝領帶, 抬頭時隨口問她:「謙南最近在忙什麼?」

溫凜驀地一愣。

陸秉青清楚她的尷尬, 鋼筆尖流暢地撰寫著評語,好像沒問過這句話。

她說:「……在開項目會吧。」

從此再無對話。她把一式三份簽過字的論文收回手中, 輕聲說「謝謝老師」, 退出了辦公室。

楊謙南在陸家嘴的四季里住了半個月,和他一起出差的還有一個女研究員, 每天吃住行都在一起。溫凜打開微信,看見他一小時前給她發的消息。他從前是惜字如金的人,現如今已經能順暢地和她聊些雞零狗碎, 說他那位女下屬減肥減得相當苛刻, 每天早餐恨不得隨身帶把電子秤算卡路里,吃沙拉從來只淋油醋汁。

那是2011年夏,微信剛推出不久, 他的好友列表只有寥寥幾個人,除了她就是幾個工作夥伴。以至於若干年後微信推出一個懷舊回顧活動,叫「我和微信的故事」, 每個人能看見自己的第一個好友,楊謙南看見的就是她。

溫凜四兩拔千斤,問他:「長得漂亮嗎?」

楊謙南抬眸看了眼,故意回道:「還可以。」

緊接著發來一條——「小東西醒了?」隔著屏幕都能看見他的笑。

溫凜想說她都已經醒來找他姑父簽完了字。但她不能。她得假裝得懶洋洋,剛起床似地,回一句簡短的「嗯」。

這會令他很滿意。

她對他而言一直是一隻寵物,區別是從前不過是撿來的,如今悉心養在掌心,丟了他會難受。他很少嘗試理解她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很耗費心力,對他這樣懶散的人而言,顯得毫無必要。

畢竟他懶散到,連每天早起開個項目會,都要變著法子提醒她,他很辛勞。

溫凜有一次看見他那張含金量驚人的海外學位`證書,第一反應是懷疑它偽造。直到發現他居然能獨自寫完MBA的結業論文,才很不甘心地相信,這些酒色之徒放下杯盞,是真的具有操縱資本的能力。

只是今年的杯盞,要格外沉重一些。

溫凜和緒康白吃了一頓飯,他給她分析得頭頭是道,說今年股市太差,單邊下跌沒見過反彈,是個機構都在降倉位。說楊謙南不得不親自下場,勤勤勉勉過這一年。說錢東霆前段時間和人聯手狠撈了一票,不惜把那支股價做到三個跌停。

緒康白的原話是——「手太黑。」

溫凜不由地沉思:「很嚴重?」

緒康白刻意賣個關子,玩味地問:「他要是真的出事,你打算怎麼著?」

「等他吧。」她開玩笑似地說,「最高十年有期徒刑嘛,我了解過的。」

緒康白挑起眼,好像在審視。他身上有股子大隱隱於市的氣質,分明從相貌到穿衣風格都極其溫和,卻讓人覺得他眼光獨到,萬事無所遁形。

溫凜也看不出他是信還是不信。

他只是笑說:「那倒不至於。要真能出事,他也沒心思陪你去遊山玩水。」

溫凜嘁了一聲。

緒康白於是問起:「雲南玩得怎麼樣?」

溫凜說:「你沒來真是可惜了。」

緒康白立刻嗅出了她的諷刺,問她,是不是應朝禹又想出什麼新點子?

溫凜眼眸一轉:「你早知道?」

緒康白將一杯酒喝到見底,光風霽月地默認。

他們這些人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從不撒謊掩飾。每個人都清晰地知道,他們的價值從來不在於道德高尚,所以也懶於塑造自己乾淨潔白。

手機倏然一震。

溫凜翻開來,是楊謙南的微信,他說葉蕙欣回國了,今晚可能會來院子里拿點東西,讓她留心,別不小心碰上。

她定睛讀了兩遍,沒有回,不動聲色地把手機蓋在桌面上。

其實葉蕙欣知道她的存在。

有一次她打來越洋電話,溫凜偶然接到,葉蕙欣處之泰然地請她把電話給她兒子。楊謙南接起來,他媽在那頭問他剛剛是誰,他若無其事地瞟一眼溫凜,說:「你兒媳婦。」

葉蕙欣沒有多問,只是輕笑一聲。

他媽媽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強逼他分手,甚至沒有對她惡言惡語。她淡然又淡然地問他:「那你現在住哪兒呀?」

楊謙南答了個地方。葉蕙欣嗯了聲,聽不出情緒,說那我改天來看看你。

她壓根不屑於了解她太多,隨口問了幾個基本情況,話講得異樣客氣,說這個還可以。語氣就像是她兒子在拍賣會上買了個陳設,她了解完價位品相,發表不痛不癢的點評,接著拋之腦後。

所以溫凜也很明事理,從不故作天真地讓他帶她去見他媽媽。她知道這樣勉強的和平都來之不易。所以每次楊謙南去見他那個媽,她就當他是人間蒸發了。哪也沒去,誰也沒見,只是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陣子。

看來今天該消失的人是她。

溫凜復又抬起頭,泰然自若地問緒康白:「你待會兒去哪裡?帶我一塊兒吧。」

「五點的航班,飛上海。」

溫凜笑:「你是說著玩呢吧?」

緒康白假作痛心:「怎麼,楊謙南在那兒,整個市都是他的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是上海人?」

溫凜獃獃地想,她是真不記得他有沒有說過了。

她敏銳地嗅到一絲氣息,說:「那你以後是不是會回去,在那邊發展?」

他目光望著個無意義的方向,說:「興許會吧。」

京城裡當然有最好的資源,但早已壁壘森嚴密不透風,他這兩年在往南邊伸展枝葉。

溫凜淡淡嗯了聲。

不過寥寥一年半,華筵漸散,群燕四飛。就連她,下半年也要著手準備赴美申請。

人長大之後就在頻繁地離別,相聚反而時日無多。

她勉力笑了笑,說:「那你帶我一起去吧。」

首都機場T3,大型客機一架又一架。

巨大的飛行器轟隆隆飛上雲天,載著來去過客。

溫凜和緒康白同坐一次航班,去找楊謙南。

路上他們聊新媒體行業,聊股市聊房價,聊她的家人。

「我打算在上海看看房子。」溫凜望著平流層磅礴無邊的白雲,說,「我舅舅他們都在上海。我爸媽老了最好能搬過去,有個照應。就算其他都靠不住,房子總是靠得住的。」

不知為什麼,和緒康白講話的時候,她總是能聊起自身。

她的理想,事業,人生規劃,父母親友。

不像和楊謙南,只能聊他女下屬的減肥餐。

緒康白是個很好的顧問,他說法租界風景很好,她會喜歡。溫凜自嘲道:「那我要努力掙錢了,聽說這地段很貴的。」緒康白笑說:「你既然年紀輕輕,事業剛剛起步就想買房,肯定不至於吝嗇這點錢。」

他也看出來了,這半年來她的公司沒有擴大經營規模的勢頭。一是因為新興行業漸漸規範,有更多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進入市場,生意沒有那麼好做。二是因為,她沒有野心。

「我也不是不能做大,只是我覺得沒意思。我天生不是很優秀的商人,我臉皮薄,志氣短,喜歡挑戰和有創造性的東西。曾經我開公司,是因為我覺得我有這個才華和眼光,你不明白那種實現自身價值的成就感……可是當它成了一個墨守成規的流水線運作的時候,我就失去了動力。」溫凜轉過頭笑,「當我投入精力卻只能賺到錢的時候,我就沒鬥志了——是不是很蠢?」

她不擇手段渴求成功,然而卻不是為了錢。

緒康白勸了一句,說其實掙錢比她想像中有意思。

「這就是為什麼你能做得很成功,我不行。」

溫凜笑呵呵的,一時興起,說:「給你講個故事吧。」

那其實也算不上故事。

她平平淡淡地說道,她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是她們班班長,長得漂亮又聰明。有一年班長家裡鬧離婚,兩方家長搶著接孩子,同學奶奶把她橫抱在手裡,站在校門口的天橋上和兒媳婦對峙。圍觀的路人里三層外三層,對著孩子胳膊上的三條杠指指點點,惋惜道:還是個大隊長呢。

後來這個好朋友就轉學了。

第二個學期班幹部換屆,班長變成了她。

她那時候特別慶幸她父母恩愛,家庭和睦。否則鄰里會不會也在背後用惋嘆的語氣說,凜凜這姑娘生得聰明漂亮,怎麼命這麼不好呀?

「那一年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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