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她知道, 這句話聽見的不止她一個。

主座上的那一位微微側目, 往他們倆的角落看過來。這位叔叔鼻樑上架著圓型鏡片, 嘴角自帶一分官腔十足的笑,親切地要他介紹。楊謙南滿臉浮浪, 輕描淡寫一句「我小老婆」,惹得一桌子人哄堂大笑。

溫凜很懂事, 也矜持地跟著一起笑, 好像很開得起玩笑。

楊謙南往後一仰, 不動聲色地把眾人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他叔叔順勢問了兩句,聽聞她做廣告營銷, 隨口便向自己的老朋友提,讓照顧照顧後輩,甲方老總視線在她身上溜了一轉, 笑著道:「好說, 好說。」

這頓飯其實吃得很圓滿,也沒有人真的讓她上去接話筒。

那塊屏幕點完一首歌就被喊人來關閉, 沒人真想把飯局變成卡拉OK,氣氛點到為止。溫凜謙虛聽著大人物們聊這一輪的投資熱點和政府政策,但神思總止不住地飄。

宴席散場,陳師傅已經在車裡候著。

楊謙南頗有幾分志得意滿,拉著她坐進去,輕捏了下她的鼻子:「怎麼啦,叫你小老婆你不高興了?」

車子啟動,匯入車水馬龍。

溫凜說沒有。

楊謙南瞭然於胸似地笑著, 好像覺得,她應該明白他的用意。

溫凜最討厭的偏生就是他的這種瞭然於胸。

他連她生氣的理由都不清楚,卻兀自幫她蓋章認定,覺得她是斤斤計較一個稱呼的小女人。她本來覺得這事不大,想粉飾過去,然而卻無法容忍他連她粉飾過什麼都不清楚。

從前她對他毫無期望。可是相處這麼久,她漸漸地,奢求他至少該了解她幾分。

溫凜忍耐了好一陣,終於在車子被紅燈截停的瞬間,不經大腦地出口:「你剛剛為什麼要我上去唱歌?」

楊謙南早把這茬拋之腦後,被問得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唱歌不好?我生日那會兒讓你唱,你就不大高興。後來還不是跟著應朝禹唱挺開心?」他醉醺醺挑起她的下巴,逗弄,「沒他你就不唱了?」

溫凜早就發覺,楊謙南的領地意識很強。她好像是他的一隻愛寵,別人摸一摸拍個合影,都得經他的同意。

「這跟他沒關係。」她心裡莫名騰起一絲煩躁,轉頭跟他較起了真,「你沒看到剛唱歌那女的是誰嗎?說她是歌女也不過分。在你心裡我就是那種人?」

楊謙南被她問得怔忪,被酒精麻痹的瞳孔里一片茫然,笑得如同被辜負:「我辛辛苦苦塞個歌女進我叔叔的飯局?」

話趕話到這裡,她才意識到,他們居然吵起來了。

前所未有。

一向開車穩健的陳師傅撞上個路坑,輪胎滾過去陷落,車上的人不約而同都晃了幾晃。陳師傅怕擔責任似的,悄悄向後望了一望。

兩人劍拔弩張。

楊謙南很少體會被人誤解的憋屈,靠在頭枕上,止不住心傷:「小白眼狼。」他酒勁上頭,越想頭越痛,越想越荒謬,失笑道,「就算上去唱個歌,礙著你了?現在唱兩句相思風雨,就能在你客戶面前表現。換別的時候,你喝出胰腺炎,瞧瞧人家搭不搭理你。」

「不搭理就不搭理……」

「你公司靠什麼發工資?靠它老闆朋友多?」

溫凜猜到他又要提緒康白,心中有忿:「你不要什麼都往這上面扯。我承認我是不擅長應酬,這方面我也反省過。可我也沒有什麼大的野心,我就這麼偏安一隅,拿不到的東西我也不去伸手,這樣有問題嗎?」

「你今年到底幾歲?當開公司跟念書似的,考不到一百分就拿個九十九,是這樣?」

溫凜氣頭上也挑不出錯,反問:「不是這樣?」

楊謙南幽幽瞥來一眼,嗤笑,「就你這清高勁兒,在家待著不挺好么,出去學人創什麼業。真當自己是白手起家篳路藍縷了?你回去問問看緒康白,換一個你們學校的學生去找他投項目,他看不看人家的標書。」

那一眼寒氣森森,讓她從腳底涼到心尖。

他的心裡有一本賬。他給了她多少好處,一筆一划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乖乖當只寵物就夠了,哪有臉在他面前談什麼清高。這一套他不僅不吃,吃了還倒胃口。

車裡太悶了,她方才喝了點酒,晃得胃裡難受。

溫凜深吸了口氣,對陳師傅說:「停車。」

楊謙南躺著也煩,見她喊停,冷笑道:「溫凜,你真夠不識好歹。」

路燈黃色的光落在她的眼睫上。溫凜盯著馬路邊塗著禁止停車字樣的黃線,一時意氣,咬牙扳開門鎖。

她剛剛踏下地,楊謙南就乾淨利落地關上了車門,砰地一下,吩咐陳師傅開走。

他餘光里掃到她半個背影,聽見聲音也不回頭,就那麼獃獃地在馬路牙子上杵著,跟個木頭似的。楊謙南嗓子眼裡像吞了兩把粗鹽,又干又澀,還有兩口咸腥味兒。

——怎麼就看上這玩意兒?

路燈下,溫凜心潮起伏,像離水太久的魚,不知該用哪個器官呼吸。她扶著路燈緩解了一陣胃部的翻江倒海,才重獲氧氣一般,平靜地抬頭。

溫凜捏著手包,獨自走了一個路口,攔了輛的士回去。

到了校門口才發現,她的手拿包里沒有現金。

這個發現幾乎是擊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逼得她不得不承認,楊謙南確實有資格對她不聞不問。曾經她覺得他們算是各取所需。可是現如今,拉開手包的拉鏈往裡瞧,空空蕩蕩,黑色的內襯像一個黑洞,吞噬她全部的虛偽。

他們倆之間,究竟誰占誰的便宜更多,其實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溫凜忽然覺得,無比地疲倦。

她無奈撥出個電話,打給顧璃求助,然而一直沒人接。她好似聽見什麼近在耳旁的聲音,降下車窗向外一瞧,一隻手機橫摔在路中央,屏幕裂了幾條縫,但居然還能運作,正叮叮噹噹地響。

那是顧璃的手機。

人聲也隨著降下的玻璃,一起漫進來。

有人勸架,有人爭吵,有人粗魯地罵,有人絕望地哭。

溫凜坐在車裡看了一會兒,校門口圍著一小圈人,中間正是顧璃和程誠。顧璃的師兄扶著她的胳膊安慰她,可她全然不領情,只顧撲上去跟程誠解釋。

計程車司機都看上了熱鬧,稀奇地笑:「喲,R大也有學生玩這一出。」

哪一出呢?

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恰便似一枝紅杏出牆頭,不能夠折入手,空教人風雨替花羞。

顧璃成天背著程誠出去約會,終於東窗事發。

溫凜推開車門說道:「朋友出了點事,我過去看看。您稍等一下。」

司機師傅在後頭招呼說不急著看,付了車錢再去。她頭也沒回,只說請您等等。

她撥開人群到顧璃身邊,程誠正罵到興頭上,說你就是嫌我人窮唄,瞧不上就瞧不上,咱們光明正大地說不就得了,背地裡偷著玩兒什麼勾三搭四的戲碼?

溫凜越聽越覺得不堪入耳,皺眉回頭說了聲:「分個手而已,一定要這樣嗎?」

程誠也不知她是何時冒出來的,但他認得她,在楊謙南身邊見過她幾次。這好像給了他宣洩的出口,譏笑連連:「都一路貨色。」

他甩完這句話,便駕車而去。

人群紛紛散開。都是本校同學,手裡拎著炒河粉麻辣燙,三三兩兩好奇地回眸。

溫凜從顧璃的師兄手裡接過她的胳膊,面無表情道:「璃璃,起來,我們回去。」

顧璃猛朝她搖頭,哭著把人推開:「你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溫凜無奈地看著她,幫她把碎了屏的手機撿回來,擦擦上面的塵土,艱難開口:「你……借我點錢。」

司機早等得不耐煩了,接過顧璃給他的車費,怪異地看了她倆一眼,避瘟神似地開走。

顧璃好像覺得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一個,被計程車尾氣撲了滿臉,居然噗嗤一聲,灰頭土臉地破涕為笑。

溫凜哭笑不得地擰眉,說:「你可真夠可以的。這劇情,能上你們那的老娘舅了吧。」

「什麼老娘舅!」顧璃甩開她的手,「你跟楊謙南在一起之後嘴越來越刁了,都是跟他學的!」

「以後不會了。」溫凜淡淡說,「我們分手了。」

顧璃眼眶裡含著一包淚,血絲縱橫地瞪大,怪嚇人。

「……今天是國際分手日嗎?」

剛才當街吵架的臉丟大了,顧璃一路上都強裝不在意,說說笑笑的,好像這樣能挽回一點面子。溫凜也就陪著她演,她說什麼她都嗯一聲,說是啊,對呀。

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回到宿舍,兩人各自去洗漱,誰也不願意說話。

躺在床上,累得好像會昏死過去。

溫凜半夢半醒,一直無法進入深度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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