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夏至時分, 太陽直射點回到北回歸線。

溫凜幾乎整日躲在公司的冷氣里, 給母親去電,說這個暑假不打算回家。郁秀很是失落,但表示理解——「別累著自己。」她這樣叮囑女兒。

顧璃七月之後,也加入了這個團隊,負責商務洽談。她長得人畜無害, 心思卻縝密, 無形中將甲方哄得開開心心。溫凜只需要坐鎮大本營, 負責出方案。

楊謙南來公司的時候, 溫凜正側靠白板, 給成員講思路。

「這個片子偏科幻, 情感營銷的路子走不通。」

白板上划出一條長線, 「我們可以走曲線, 首先打開知名度, 令大眾對影片產生興趣,自發了解, 再進行後續科普。

「第一階段是要製造話題和熱點。我們可以避開艱澀的內容,先將影片元素以網路流行語的形式推廣出去,成為一個語詞符號。好的傳播符號本身就是好的傳播內容,藉助於此迅速形成討論熱點, 挖掘潛在受眾, 之後我們再進一步轉化……」

楊謙南靠在隔間玻璃上,側眸觀察這間辦公室。

這棟樓在中關村創業街上,下面八樓是電子賣場, 九到十五樓是寫字間,大多是做互聯網。溫凜這一層除了她們,還有一個科技研發公司。

她們剛剛搬來不久,辦公室里百廢待興,除了會議間摒擋一新,門口玄關處以及裡面的幾間屋子都還空空蕩蕩,堆著一些沒來得及組裝的傢具。陽光灑進來,紙箱上漂滿金色的塵埃。

溫凜清澈的聲音回蕩在整間公司。

幾分鐘後,傳來紙筆窸窸窣窣,眾人收拾的聲響。

溫凜抱著文件夾踏出會議間,腳步一頓。

隔間的玻璃上,被畫了一幅簡筆人像。楊謙南不知從哪裡撿來一支記號筆,正百無聊賴,描她開會時的樣子。柔和的眉眼,鼻翼上的一點小痣,和精心修飾過的豐盈嘴唇。

可惜記號筆線條太粗,只能看出個輪廓。

溫凜用文件夾砸他,嗔怪:「你就來我這兒亂塗亂畫?」

他自顧自收尾,嘴角一勾,「畫得不好嗎。」

溫凜無奈站他身畔,委婉點評:「很有神`韻,可惜用筆太簡陋。要不要改天給你張宣紙,你幫我畫一幅裱牆上?」

楊謙南笑,筆帽合上,直接用手去擦:「行了,幫你擦掉就是。」

「別……」

玻璃上淺黑淺灰一片墨痕,他手心則烏泱泱一大塊。

溫凜攤開他手掌,又好氣又好笑,「你今年是不是三歲啊?」

楊謙南一個抬手,鎮定自若,在她臉上抹了兩道,開懷一笑。

「楊謙南——!」溫凜被抹成個花貓,一照玻璃,頓時語塞,瞪他一眼就往洗手間跑。

洗手間在樓道盡頭。楊謙南慢悠悠踱過去,溫凜正趴在洗手台上,猛搓自己的臉。用力搓下來墨痕還未消,皮膚先紅了一大片。

溫凜洗乾淨之後,還用涼水沖了很久,才將那淤紅消下去一點。楊謙南站在她身邊,擠了點洗手液,慢條斯理地清理手指。

溫凜一抬頭,鏡子里正映出楊謙南看好戲的臉。

她指指自己左邊臉頰,蹙眉道:「還有嗎?」

楊謙南眼皮都不抬,說:「有。」

溫凜湊近了看鏡子,仔仔細細端詳,發現早已乾淨了,忍不住想打他:「明明沒了!沒看到我臉都搓紅了?」

楊謙南特愛在她這討一頓打,然後揉揉她臉頰,失笑:「搓紅多好,腮紅都省了。」

溫凜沒好氣道:「你見過人腮紅擦一邊?」

楊謙南說這個簡單,扣住她手腕,把她按在洗手台上親。

深深一吻,又笑著離分,嘴唇柔柔印在她右邊臉頰。溫凜來工作會化個淡妝,嘴唇是顯氣色的淺紅。楊謙南在她頰邊留下淺淺印痕,又用大拇指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唇,看了眼手指上的彩色。

他像為一幅油畫上色,拇指在她右半邊臉頰悉心塗抹,最後捧著她的臉轉向鏡子,摟著她欣賞傑作:「現在對稱了?」

溫凜靠在他緊密的懷抱里,抵著下唇,分不清哪邊臉更燙。

「滿意么,嗯?」楊謙南從身後吻她的鬢髮,蜿蜒至耳際。在冷氣充足的過道,他的氣息是熱的,是七月般溫度。情念似春草般抽芽,恣意生長在這炎夏。

突然,女洗手間傳來開門的聲響。

溫凜驀地彈開,恰好和仇燁四目相對。一身中性打扮的小學妹擋住半邊臉,動作浮誇地溜號。楊謙南抱著溫凜低低地笑,黯聲侵襲她的耳朵,「現在顏色更好。」

一回頭,鏡子里的她紅雲斑斕。

像黃昏,像火燒雲收盡的最後一分。

楊謙南接她回酒店,飯通常吃不了幾口,就會糾纏到沙發上。

溫凜喘息著仰視他:「今天不要玩別的……我晚上還要加個班看節點。」

他囫圇說好,從抽屜里拆了個套子出來。

其實漸漸適應之後,她並不抗拒這事,時常也有被撩撥到渴望他的時分。但楊謙南似乎對摺磨她有特殊的癖好,喜歡讓她疼,喜歡見血的快慰,喜歡看她在痛和欲里浮沉。溫凜對他通常只有滿足,很少有今天這樣反對的情形。

楊謙南沒有背諾,只是看上去興緻不高,在沙發上沉默地要她,最後將她堵著,玩味地碾:「怎麼辦,我們凜凜最近越來越忙,我都不捨得出來。」

溫凜酸脹難受,推他,「別貧了……快點出去。」

楊謙南於是起來擦凈,手臂撐在她身側,溫聲呢喃:「待會兒送你過去?」

溫凜說:「沒關係。我自己去也行。」

楊謙南輕笑,在她腿上揉了一把,「聽話。」

他起身穿戴齊整,順手從卧室里幫她找來替換衣物,扣上錶帶,隨時出發,理所應當。溫凜慢慢吞吞蹭起來,去洗手間換上,妝點一新出來,他已經倚在玄關,笑眸似清溪淺灣,說:「嗯,這身好看。」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為那春`色般眼神。

有時夢裡她會忘記他的樣子,只記得這個眼神。

那段時間她忙得連Facebook都沒時間刷,看不見三心二意,聽不見流言蜚語。楊謙南在她面前的樣子,幾乎是個完美的、深情的戀人。

她無法戒掉這種滿足感,住進一雙對眾生都漠然的眼睛。

偶爾她會覺得,或許她愛的並不是他這個人。

有一次甲方邀請她參加活動,她為了拓展人脈,拎包去外地出差。顧璃和她開玩笑,說:「戀愛談久了靠的不就是個習慣。你這一走一兩個禮拜,也不怕他忘了你。」

溫凜笑說不會的。楊謙南這人,最怕寂寞。這麼點時間最多夠他勾幾個亂七八糟的女人,說不定忍忍還能忍住。

顧璃氣紅了眼:「你再說一遍?什麼叫忍忍還能忍住?!你能不能對自己男朋友有點要求?」

「我對他沒要求啊。反正那些人對我都沒威脅的。」溫凜拉上行李箱,樂呵呵地說渾話,「他不需要對我忠貞。你想啊璃璃,四五十歲我還是他的小情人,他出軌一次我就去撒潑搶回來。那些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肯定氣壞了,怎麼淪落到要跟個老妖婆搶男人。然後我就贏了。」

顧璃都想哭給她看:「這樣不累嗎?」

「你想想看,我四五十歲的時候肯定有房有車有錢有閑,發展得好的話連工作都不用干。財產交給職業經理人,老公交給小妖精服侍,我就每天找應朝禹打打麻將。日子久了肯定無聊,陪你一起逛逛街,欺負欺負漂亮小姑娘,不是很開心嗎?」

「……」

顧璃吞了塊生鐵似的,硌了半晌才咽下去,欲言又止:「凜凜,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啊。」

溫凜嘴角一僵。

她喜不喜歡他呢。如果喜歡,那麼為什麼對一切桃枝紅杏,都能淡然處之,為什麼每次表演天真,都能毫無破綻。

如果喜歡的話,為什麼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單純。

良久,溫凜在行李箱上坐下,好似很疲倦,又好似風輕雲淡地笑:「……我跟你開玩笑的。」

那首歌又是怎麼唱的?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

她以為她能和楊謙南永遠保持這樣和平的,甚至有幾分甜蜜的關係。

直到那天她下飛機,在傳送帶邊等著行李,接到了顧璃的電話。

那天航班延誤,她到北京已經是深夜,顧璃晚上因為一個項目,去了紅場談事。她心想在程誠的場子里,總不會出大事。但顧璃哭得撕心裂肺,說凜凜你回來了嗎?你快過來。

溫凜的心都揪了起來。

她拖著箱子跑過十幾個行李轉盤,世界好像都跟著天旋地轉。

顧璃給她的地址是北醫三院,電話里泣不成聲,說不清情況。

溫凜心在半空吊了一路,到醫院看見顧璃毫髮無損,幾乎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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