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聽風樓記——懷念馮亦代伯伯

1976年10月上旬某個晚上,約摸十點多鐘,我出家門,下樓,行百餘步,到一號樓上二層左拐,敲響121室。馮伯伯先探出頭來,再退身開門,原來正光著膀子。他揮揮手中的毛巾,說:「來。」於是我尾隨他到廚房。他背對我,用毛巾在臉盆汲水,擦拭上身。那時北京絕大多數人家都沒有條件洗澡。馮伯伯那年63歲,已發福,背部贅肉下垂,但還算壯實。他對拉著毛巾搓背,留下紅印。正當他洗得酣暢,我突然說:「四人幫被抓起來了。」只見他身體僵住,背部一陣抽動。他慢慢轉過身來,緊緊盯著我,問:「真的?」我點點頭。「什麼時候?」「就前兩天。」他相信了我的話,把毛巾扔進臉盆,和我一起來到客廳。我們話不多,語言似乎變得並不重要。他若有所思,嘴張開,但並非笑容。

當我聽到馮伯伯去世的消息,最初的反應是麻木的,像一個被凍僵了的人在記憶的火邊慢慢緩過來;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三十年前這一幕,清晰可辨,似乎只要我再敲那扇門,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我和馮伯伯住在同一個民主黨派的宿舍大院——三不老衚衕1號,那曾是鄭和的宅邸。後來不知怎地,在囫圇吞棗的北京話中,「三寶老爺」演變成了「三不老」。我們院的變遷,就如同中國現代史的一個旋轉舞台,讓人眼暈:剛搬進去時還有假山,後來拆走推平了,建小高爐鍊鋼鐵,蓋食堂吃大鍋飯;到了文革,挖地三尺,成了防空洞;改革開放又填實,立起新樓。

我和馮伯伯應該是73年以後認識的,即他隨下放大軍回到北京不久。我那時跟著收音機學英語,通過我父親介紹,結識了這位翻譯界的老前輩。那時都沒有電話。一個匱乏時代的好處是,人與人交往很簡單——敲門應聲,無繁文縟節。再說民主黨派全歇菜了,翻譯刊物也關張了,馮伯伯成了大閑人,百無一用;他為人又隨和,喜歡跟年輕人交往。於是我利用時代優勢,闖進馮伯伯的生活。

要說這「聽風樓」,不高,僅丈余;不大,一室一廳而已。我從未入室,熟悉的只是那廳,會客、讀書、寫字、用餐、養花等多功能兼備。一進門,我就近坐在門旁小沙發上。一個小書架橫在那裡,為了把空間隔開,也給窺視者帶來視覺障礙。馮伯伯往往坐對面的小沙發,即主人的位置。此房坐南朝北把著樓角,想必冬天西北風肆虐,鬼哭狼嚎一般,故得名「聽風樓」。若引申,恐怕還有另一層含義:聽人世間那兇險莫測的狂風。

馮伯伯學的是工商管理,即現在最時髦的MBA。他在上海滬江大學上二年級時結識鄭安娜。當時英文劇社正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他一眼就看中了台上的鄭安娜。他們於1938年成婚。他說:「和一個英文天才結婚,不搞翻譯才怪。」

待我見到鄭媽媽時,她已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太太了。每次幾乎都是她來開門,向客廳里的馮伯伯通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她總是系圍裙戴袖套,忙忙碌碌,好像有干不完的家務事。她從老花鏡上邊看人,用老花鏡外加放大鏡看書看世界。她在幹校患急性青光眼,未能得到及時治療,結果一隻眼瞎了,另一隻眼也剩下微弱視力。我一直管她叫「馮媽媽」。她輕聲細語,為人爽快;偶爾也抱怨,但止於一聲嘆息。她是由宋慶齡推薦給周恩來的,在全國總工會當翻譯。她就像本活字典一樣,馮伯伯在翻譯中遇到疑難總是問她。

記得我當時試著翻譯毛姆的《人性枷鎖》的第一章。有個英文詞egg-top,指的是英國人吃煮雞蛋時敲開外殼挖下頂端的那部分。我譯成「雞蛋頭」,又覺得莫名其妙,於是找馮伯伯商量,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說,飲食文化中很多地方是不可譯的。我們討論一番,還是保留了莫名其妙的「雞蛋頭」。

說實話,我用這麼簡單的問題去糾纏一個老翻譯家,純粹是找借口。他們家最吸引我的是文革中倖存下來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作品。那些書名我都忘了,只記得有一本馮伯伯譯的海明威的《第五縱隊》,再現了海明威那電報式的文體,無疑是中國現代翻譯的經典之作。他自己也對《第五縱隊》的翻譯最滿意。在一次訪談中,他說:「你想一次翻譯成功不行,總是改了又改,出了書,再版時還要改,我譯的海明威的戲劇《第五縱隊》,我推倒重來了五、六次,現在還得修改,但現在我已沒力氣改了。因此,我曾苦惱、氣餒,想改行,可翻譯是我的愛好……」

馮伯伯是個溫和的人,總是笑眯眯地叼著煙斗,臉上老年斑似乎在強調著與歲月的妥協。我那時年輕氣盛,口無遮攔,而他正從反右和文革的驚嚇中韜光養晦,卻寬厚地接納了我的異端邪說,聽著,但很少介入我的話題。

正是我把四人幫倒台的消息帶到聽風樓,我們的關係發生了改變,我不再是個用「雞蛋頭」糾纏他的文學青年了,我們成了「同謀」——由於分享了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將分別改變我們的生活。那一夜,我估摸馮伯伯徹夜難眠,為了不驚動馮媽媽,他獨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風雲變幻,大半輩子坎坷都歷歷在目。他本來盤算著「夾起尾巴做人」,混在社會閑雜人員中了此殘生。

偶爾讀到馮伯伯的一篇短文《向日葵》,讓我感動,無疑對解讀他的內心世界是重要的。這篇短文是由於梵谷那幅《向日葵》拍賣中被私人據為己有引發的感嘆,由此聯想到很多年前在上海買下的一張複製品。

他寫道:「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民的茅屋,從籬笆里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牆上掛著的梵高《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念的書,說等我大了,我也要念這個。而現在眼前只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處來兜個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家時,籬笆里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里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現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裡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嘗到人世更大的孤凄,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在我印象中,馮伯伯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沒想到他在這篇短文中竟如此感傷,通過一幅畫寫盡人世的滄桑。一個記者前幾年採訪馮伯伯。據他記載,他最後問道:「你能簡單地用幾句話總結你的一生嗎?」馮亦代沉沉地說:「用不了幾句話,用一個字就夠了——難。」末了,老人突然愴然淚下,不停地抽泣。

我們不妨細讀這篇段短文中的一段:「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面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了,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來了。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里,都拚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這種內心的轉折,反映了知識分子與革命的複雜關係。

馮亦代於1941年離開香港前往重慶,臨行前曾受喬冠華囑託。到重慶後,他對左翼戲劇影業幫助很大,並資助那些進步的文化人士。到了遲暮之年,記者在採訪中問及那些往事。「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他沉默了半天,又說:「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黃宗英逗著問他:「總能透點風吧。」他斷然地說:「連老婆也不能講。」也許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事是可笑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連國家檔案局的資料都解密了,還能真有什麼秘密可言?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

據馮伯伯的女兒馮陶回憶:「1949年解放以後,周恩來讓胡喬木到南方去搜羅知識分子支持中央政府,爸爸和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爸爸媽媽到了北京之後忙得不得了,根本見不著他們……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時候,因為自己的理想實現了,他們希望建立這樣的國家。後來爸爸調到了外文出版社,沒過多久,就開始了反右運動,爸爸也是外文社第一個被打成右派的。」

據說在北京市民盟的整風會上,大家都急著把帽子拋出去,免得自己倒霉。而這頂右派帽子怎麼就偏偏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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