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審團已經作出了判決

以前的冬季旅行,大多走的是北方。今年,2004年的聖誕節,我們驅車南下。

我們住的地方在美國也算是南方了,可還是四季分明,冬天晝短夜寒,所以,想在年底追趕南部的陽光,而少冒一次大雪封路、被堵在半道的風險,就選擇去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

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城市。剛來的時候,我們想當然地用英語的讀法去讀出這個城市的名字,後來才發現,很多美國人是在用法語的讀音稱呼這個美國城市的。因為這裡最早是法國殖民地,雖然它曾經被路易十五當作禮物送給了西班牙親戚,由西班牙統治了四十來年。可是在西班牙的統治下,它的臣民基本構成還是原來法國殖民者的後裔,保留著法國的文化傳統。在法國大革命轉向恐怖之時,又有一大批法國人把它當做第二家鄉,避難來到此地。在拿破崙1803年把它賣給美國之前,論實際統治的時間,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差不多,可是它更多地保留了法國的傳統。它所屬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很特別的有一些拿破崙法典的內容。今天它的一大片老城,還是被稱為「法蘭西區」。

當然,這樣的城市必定埋藏著很多典故。可是我今天要講的,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它發生在十九世紀之末,已經整整過去了一百零四年。

新奧爾良是在1803年「變成」美國的。在這個故事發生的1891年,這個美麗的海港城市,已經是當時美國南方最大的一個城市了,人口二十四萬二千人。在十九世紀末,這裡的義大利西西里島移民變得多起來。它突然間也和紐約一樣,天天由輪船載來一船船的移民。他們大多沒錢,不會說英語。「法蘭西區」附近的窮人居住區,悄悄變成了「義大利區」,擠滿了來自義大利的西西里人。在1891年至1892年之間,有五千六百四十四名義大利人來到這個城市,除了六十二人之外,全部來自西西里島。還有不少移民在很長時期里沒能加入美國國籍,還是地地道道的義大利人。

絕大多數移民只是底層辛勤的勞動者,可是西西里島著名的幫派仇殺也跟了過來。可以想像,這樣的城市治安會是大問題。當時的美國還沒有聯邦調查局,治安依靠政府警察和大規模的甚至是跨州的私人保安機構。新奧爾良市的警長,是一個破了國際大案,因而在美國甚至在歐洲都赫赫有名的年輕人。他只有三十二歲,叫漢尼希(David C. Hennessy)。漢尼希不僅領導政府警察,也在私人警察機構任警官。我們的故事就從漢尼希的一個夜晚說起。

1890年10月15日,一個大雨後滿街泥濘積水、濕霧潮氣蒸騰的夜晚,漢尼希和同事奧康諾(Bill O''or)一起,從警察局回家。新奧爾良是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這裡一直遺留著法國人喜歡吃生牡蠣的習慣,至今還以上乘牡蠣出名。儘管已經很晚了,他們還是先去吃了一打生牡蠣,然後一起回家。就在吉羅街(Girod)的一個街角,他們握手道別。漢尼希順街繼續前行,奧康諾穿過這條街,向著密西西比河的方向走去。

漢尼希的家住在吉羅街275號。周圍都是小木屋,住著不少黑人和義大利移民。漢尼希尚未成家,還和母親住在一起。這時他已經可以看到黑暗中媽媽點亮的燈光,正被霧氣暈染開來。漢尼希從小在這個社區長大,陞官出名之後仍然沒有搬離。可是那個夜晚,他再也沒有能夠走進他熟悉的燈光中去。

就在漢尼希家門前的那個街角,突然閃出五個人。還沒有走遠的奧康諾,聽到如爆炸般的一陣槍聲。奧康諾和正在馬路上的巡警,立即奔跑著沖向槍聲的方向。漢尼希倒在血泊里,兇手則逃得無影無蹤。

漢尼希一向是個強健的人。他身中數槍,重傷中還曾掙扎著追趕和還擊,被送往醫院以後,他始終神志清醒。當然,市長沙士比亞(Shakespeare)和一些試圖找出兇手的警官,都曾問過他:誰是兇手?對於這場兇殺,你怎麼看?漢尼希堅信自己會康復,他對大家說,我會好起來,等我好了再說。第二天早晨九點,他靜靜休息了幾分鐘之後突然離世,留下了這個城市最大的神秘謀殺案之謎。

雖然事後出來不少間接的目擊者,有警察、守夜人、過路人等等。他們都聲稱在事後看到過兇手飛跑著逃離,報告有些還相互矛盾。關鍵的是,沒有一個人說他在迷霧中的黑夜裡看清了兇手的面容。在突然而來的襲擊中,漢尼希在黑暗中看清了兇手嗎?誰也不知道。

奧康諾在漢尼希受傷後提供了據說是最權威的說法,他聲稱,漢尼希曾經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個詞,「dagoes」。

「dagoes」是「dago」的複數,是一個蔑稱,就像對黑人的蔑稱「nigger」一樣。只是,這個詞是特指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這些地區的皮膚橄欖色的南歐人。漢尼希是看到了兇手,還是猜測?漢尼希究竟是不是真的這麼說過?就算兇手是義大利人,具體是什麼人?在這些問題都還沒有答案的時候,新奧爾良市的義大利社區,已經一片驚恐。大規模的逮捕已經開始了。

美國在歷史上的發展很不平衡。南方和北方有很大差別,新奧爾良和南方的其他城市又不一樣。在當時,美國南方絕不像北方港口紐約那樣,把大量的各色移民看作常態。這一時期的新奧爾良,又因南歐移民而人口暴漲,成為南方唯一一個有大量義大利西西里島移民的城市。在文化上,義大利移民和這裡原來的法國移民後代、美國白人居民,都完全不同。大批新移民無法立即融入社會,就自己抱團,幫派鬥毆經常發生,給城市帶來治安新問題;另一方面,這個地區長期以來法治傳統不穩固。在拿破崙把它賣給美國之後,有將近九年,它沒有正式作為一個州被接受,其原因之一就是它的政治體制不夠健全。而進入美國後,新的制度開始建設,它又經歷了一場南北戰爭的戰亂。

新奧爾良在1862年即被北軍佔領,歷經戰爭中的軍管時期和戰後漫長的半軍管時期。戰前的正常法治被破壞。聯邦在南北戰爭後強行建立的、有黑人參與的政府,沒有民意基礎,在經濟上也負債纍纍。最後被當地的民兵,幾乎是以暴動的形式趕走。該市的白人新政府就在這樣暴力的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來。

在法治非常薄弱的情況下,又出現經濟發展的高潮,大量暴富的機會使得新奧爾良官場腐敗。同時經濟上的成功,又使得政府的行政分支,在佔大多數的白人民眾中,獲得空前聲望,行政權力不可抑制地膨脹起來。這個城市一直沒有長久的制度來平衡和穩定,行事風格也很獨特。政治紛爭經常以武力解決。在街上行走的市民六七成的人會帶槍。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這個城市的警長位置一度空缺,包括漢尼希在內的三個候選人分別在公開場合開槍互擊,另兩人都在不同時間分別被不同的對手打死。儘管兩個案子都經過法庭審理,卻都以各種原因無法定罪。過了一段時間,這位打死過其中一名候選人的漢尼希,還是當上了警長,由於強悍和能幹,居然也就頗孚眾望。當地報紙常常只是城市主流的迴響,也還沒有發展為公正、中立的聲音。

聲名赫赫的警長被謀殺,漢尼希的寡母失去獨子,悲慘故事令整個城市「群情激憤」。再說,謀殺執法人員,這本身是對法律、對公眾的挑戰。可是在此關口,整個事件究竟如何發展,是嚴格地按照法律程序走,還是走向失序,在嚴峻地考驗著這個城市的水準。這時,城市行政分支領導人、新奧爾良市長沙士比亞,對事件的走向起了重要作用。

沙士比亞市長對當時義大利移民造成的社會問題很是惱火,在那個年代的南方,種族偏見很普遍。他曾經在一封信中,稱義大利人是「沒有勇氣,沒有榮譽感,沒有信念和自豪感,沒有宗教和任何可以指向一個好公民的品質」。問題是,這樣一個市長手中有權,得到大多數民眾的支持,沒有制約他的力量,這個城市又沒有牢靠的法治傳統。謀殺發生之後,他立即當著擁擠的人群對警察下令:「掃蕩這一片!把所有的義大利人都給我抓起來。」警察沒有依法向法院申請逮捕令,「大掃蕩」就開始了。

直到很久以後,才有人在新奧爾良市的《新戴爾塔》報的專欄中寫道,整個對義大利裔的「批髮式」逮捕,建立在一個孤立的基礎上,就是據說漢尼希對他的朋友悄悄說了聲「dagoes」。可令人驚詫的是,在警長還清醒著的九個小時里,竟然沒有人去向他核實過一次。更為荒謬的是,在後來該案的法庭審理中,如此關鍵的證人奧康諾,竟從來沒有作為證人出庭。

不僅對義大利人的掃蕩開始了,新奧爾良市民眾對義大利移民的敵意和仇恨也被煽動起來。市長公開講話,毫無根據地宣布自己是「義大利謀殺者」的下一個目標。並且「勇敢地」表示,他絕不退讓,要戰鬥到底云云。民眾的情緒幾近沸點。

在新奧爾良市的法院里,法官們在商量著,他們要盡一切努力防止暴民行為的發生。可是,我們看到,法制制度最關鍵的一步,就是這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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