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奧斯威辛,繪畫依然是美麗的——猶太女畫家弗利德的故事

由於偶然機緣,聽到一個猶太女孩漢娜的故事,她被納粹謀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最近發掘出這段歷史細節的是個日本女子。所以,接到東京朋友的電話,不由得在電話里講了這個故事。講到漢娜和其他猶太兒童,曾被囚禁在捷克著名的集中居住區特萊西恩施塔特。那裡,一個同是囚徒的女藝術家,曾冒著風險教孩子們畫畫,因而漢娜還留下了四張畫作。沒料想,朋友在電話那端激動起來,說,我知道那個畫家,我在東京看過以她為主題的展覽,她還是從包豪斯出來的呢。

查了各自的資料,確信我們在講著同一個人。我也查到,朋友在東京看過的是一個流動國際展,現在還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女畫家一流的藝術才華,默默堅守的工作和人生,在她死去六十年之後,在世界各地重新引起了人們的認識和反省,她的名字是: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Friedl Dicker-Brandeis)。

她生命的開端是在奧地利的維也納,一個十分普通的猶太人家庭。她出生在1898年7月30日。她後來用的名字弗利德,原先只是母親給她的昵稱,而母親在她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由父親帶大,父親一生辛勤工作,是文具店的助理。他最經常看到、也是喜歡看到的圖景,就是小小的女兒弗利德,完全迷失在自己用色彩和紙張構築起來的世界裡。她從小就迷畫畫。

作為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她沒有含著銀勺子來到這個世界。可在她成長的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她的家鄉卻處在黃金時期。當時的維也納是歐洲的文化中心。在那裡,一個普通孩子如弗利德,可以盡情享受視覺愉悅、心智健康和豐富多彩的生活。公園、咖啡館裡常常在舉行音樂會和詩歌朗誦。她不用買門票,就可以整日流連在藝術歷史博物館,和名作對視。她也可以久久地坐在書店,從那些昂貴的藝術書籍上,把自己喜愛的大師作品,臨摹在小本子上,不會受到干涉。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維也納祥和優雅、富於創造性的文化氛圍,給弗利德的一生,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她親眼目睹了在正常的環境氣候下,一個花園可以如何地奼紫嫣紅、千姿百態、欣欣向榮。自己就是一個印證——弗利德就是這片花園裡孕育出來的一個蓓蕾。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弗利德十六歲。幸運的是,她能夠避開戰火,按照正常軌跡入學,經歷了第一次正規的藝術訓練。她選擇了攝影專業。在那個年代,女孩子選擇這個專業的還非常罕見。兩年中,她師從攝影大師約翰內斯·比克曼(Johannes Ben),訓練著自己的技能和專業的藝術眼光。弗利德看到,藝術在表現著人的感情,似乎也在在描述著人的狀態,可是她已經明白,人和人生,是遠為複雜的存在。儘管攝影是藝術中最為「寫實」的一個門類,可是經過提煉、提純以及定格的場景,再普通的一瞬,還是帶著強化和濃縮的意味。她寫道,「攝影是在捕捉一個瞬間……可是,作為一個人來說,他和周圍環境的關係,他和自己的關係,卻是無法用一個短暫的時刻來表達的。」

傾向於哲學思考的習慣,使弗利德有些早熟,也使她的藝術氣質沒有在一開始就發酵成泛泛的激情。她的思考習慣,還來自於性格中和事實上的早年獨立。十六歲那年,弗利德和繼母相處不好,開始離家獨自生活,在學校邊讀書邊打工。

將近一百年前的藝術教育,已經開始了前衛改革和深入探究。而弗利德生逢其時,從做學生到自己成為教師,全程體驗和參與了這個過程。現今的一些歷史學家和學者,會把文學和藝術,看作是表層的浮華。其實,只要是大家,他呈現的表面絢麗之下,必有深不見底的思想根基。歷史學家在摸索的,多是粗大的社會走向之脈絡;文學藝術在細細解剖的,卻是人們在不由自主中刻意藏匿的內心。在一定程度上,後者是理解前者必不可少的依託;前者又是後者無可離棄的基本背景。

1915年,十七歲的弗利德成為弗朗茨·齊澤克(Franz Čižek)的學生。齊澤克所注重的藝術教育改革,是要發展未經雕琢偽飾的藝術。他相信,任何一級水平的學生,哪怕是個孩子,他的繪畫的依據,都應該不僅是他的學習,還必須是循自己內心之脈動。和弗洛伊德學說合拍,他開掘學生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內心世界。在齊澤克看來,繪畫只是一種表現內心的形式。來到課堂上,他常常對弗利德和她的同學們這樣宣稱,「今天,讓我看一看你們的靈魂!」

齊澤克的藝術教學改革,給了弗利德巨大的影響。當然,弗利德自己獨立反叛、自由散漫的個性,富於創造力和究根究底的思維習慣,也非常適合於接受當時藝術哲學領域的新興探索,她的朋友回憶說,弗利德剪著短短的頭髮,天天都是那件不變的灰色外套,晚上常常逃課,去劇院或是去音樂廳看演出。

戰爭在進行,時局也在變化,昔日的天堂維也納,開始擠滿了潮水般湧來的戰爭難民。基本的食品開始短缺。很難想像,就在這艱難時期,瑞士畫家約翰內斯·伊頓(Johaten),在維也納開設了他自己的藝術學校。並且,他本人也在藝術界形成一股新的旋風。隨著弗利德轉入伊頓的學校學習,她也就深入一步,從齊澤克「未經雕琢的自我認識」,進入了一個有著神秘法則的世界。在那裡,生命和藝術不可分割地糾合在一起。而她熟悉的「內心脈動」之說,只是走向理解這個世界的第一步。

在伊頓那裡,弗利德了解到,藝術只是字句、聲音、形式、色彩和運動之間的聯繫,藝術是以它獨特的方式,使得這個地球和諧。她發現,我們對現實的認知,很難被簡單描述。基本的骨架構成了形體,而精神在形體之中被囚禁。藝術家必須打開、拆散和研究這些形體,除去不必要的部分,重新組合。而精神在藝術重建中釋放。弗利德還發現,她自己是那麼適合這樣的一種氛圍,在她的藝術朋友圈子裡,在她的藝術作品之中,她自然的衝動能夠如此完美地表達出來。

那是一條與戰爭並行的線索。歐洲的政治家們,正在為巨大的利益,以「祖國需要你」的愛國名義,拖著一個個國家的青壯年,打得你死我活。這場戰爭幾乎犧牲了歐洲整整一代年輕人。而在麵包和麵粉都緊缺的維也納,在可能的任何縫隙中,音樂藝術的傳承在繼續,看似了無意義的精神摸索和探求,在堅持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僅對於年輕的弗利德,對於這個世界,都只是一個現象和事實,而不是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師從伊頓的一個意外收穫,是二十一歲的弗利德被帶進了赫赫有名的包豪斯。

大概沒有一個建築或工藝美術學院的學生,是不知道包豪斯的。包豪斯只是一個工藝美術學校,它是開創現代建築的四位大師之一格魯皮烏斯(Walter Gropius),在德國魏瑪創辦的。那是1919年,戰爭剛剛結束。

包豪斯的目標,按照格魯皮烏斯的說法,是「給青年建築師的一個信息」。學校開辦不久,伊頓就收到格魯皮烏斯的邀請,帶著幾個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一起加入。他還是當教師,帶去的學生就成了包豪斯的學生,在他們中間,就有弗利德。

具體地說,包豪斯是要打破美術和手工藝之間的藩籬,也要把建築和手工藝結合在一起。它既要學生有抽象思維和豐富的藝術想像力,又強調學生有實現的能力,甚至有動手製作各類產品的能力。它培養了一大批具有現代藝術眼光的設計師,成為隨之而來的現代建築、手工藝設計和工業設計的中堅力量。

幾年以後,在格魯皮烏斯對弗利德的評價中寫道:「從1919年6月到1923年9月,迪克小姐在包豪斯學習,她以其罕見的、非凡的藝術天賦,表現傑出。她的作品始終是引人矚目的。她的天賦中多方面的特質,結合難以置信的能量,使她成為最好的學生之一。還在第一年,她就已經開始擔任教師,指導新生。作為包豪斯的創辦人和前院長,我以極大的興趣在注視迪克小姐成功的過程。」

弗利德在包豪斯如魚得水。在魏瑪,包豪斯的老師和學生組成像藝術村的小社群,住在一起。這是藝術家們非常經典的生活方式。弗利德酷愛音樂和戲劇。包豪斯有著整套整套的藝術節活動。弗利德積极參与設計海報和演出。但她還是把主要的精力扎進學習和創作。她喜歡這裡的新型課程,它們支撐著她內心的演進,也支撐著實踐和藝術之間的連接。她充分利用學校的條件,甚至學習使用印刷機、金屬加工機械,以及能夠控制的快速編織機等等。她和同學安妮一起製作的書籍裝訂機,作為學校的成就,還被記載在今天的《包豪斯歷史》中。

包豪斯是如此令人耳目一新。對許多學生來說,包豪斯風格又會成為一種負擔。就是伊頓的教學,也會成為一種難以超越的影響。後來的人評價說,弗利德大概是很罕見的,能夠消化了包豪斯,又真正從包豪斯「走出去」,重新認識自己、確立自己藝術個性的「包豪斯人」。

就在這一段時間裡,年輕的弗利德,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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