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楊家坪

自從八年前,我們和弗蘭西斯修士成為朋友以後,就漸漸了解了一個我們從未有機會涉足過的神秘領域——修道院。我們接觸的修道院碰巧是其中最嚴謹克己的一支——特拉普派,人稱苦修派。

在美國,即使對修院生活知之不多的人,甚至是對天主教有成見的人,提到特拉普派,多少都會肅然起敬。大家別的不知道,至少知道他們從十七世紀建立這個修行制度開始,修士除了與上帝對話,是終生不說話的。面對這樣的苦修決心,確實不服不行。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三十多年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解除了這個禁令之後,他們在自己的修院內部生活中,還是基本靜默的。在弗蘭西斯生活的聖靈修道院,現在還設有一個靜默區,在這個區域內,還是完全禁止開口的。

這還不算,他們還有各種嚴格的約束。他們身無分文,沒有私人財產。他們在凌晨三點左右就起床,去他們院內的教堂早禱,天天如此。他們依據規則,必須辛勤勞作,自給自足。所以,除了禱告,他們都在幹活,周末沒有休息,永遠沒有退休。年邁的修士只要還能起床,他們就會慢慢地起來,禱告和工作。他們做麵包,做果醬,在苗圃耕耘,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然後簡單地安葬在修院的墓地里,沒有棺木,只有一襲白布裹身,默默歸於塵土。

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一次弗蘭西斯修士,有時也向他了解一些宗教知識。我們曾經以為,弗蘭西斯終會在某一天,開始對我們作宗教勸說。後來才知道,這一幕永遠不會發生。他們的規則之一就是,不主動傳教。他們也不參與民眾的宗教禮儀,比如主持婚禮和葬禮等等。我們最終明白,特拉普派修院,在本質上與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永遠只是相遇而不相交的。這是一群以宗教思考為生命的聖徒的生存方式。為此,我們很珍惜這樣一份難得的相遇。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更深一步地走進特拉普派修院的歷史。

直到三年前,在一個聖靈修道院的巨大銀杏樹灑滿了秋日金黃的星期天。我們和弗蘭西斯在修士們自己圍築的人工湖邊聊天。湖上飄蕩著一群群被修士們「慣壞了」的野雁野鴨。在聊到中國近代歷史和西方宗教的影響時,我漫不經心地說,「中國那時大概就差沒有過特拉普派修道院了」。弗蘭西斯平靜地回答,「中國有過特拉普派修院的。這樣吧,我到修院圖書館去拿一本書給你們看」。我們頓時對這本書充滿好奇。

我跟著弗蘭西斯去圖書館,那是在一個閣樓上。估計有一千多平方英尺的空間,滿滿當當的都是書架。陽光從屋頂的天窗穿過,暖暖地投射在一個年輕的修士身上。他靜靜地坐在一個計算機旁,正利用互聯網給圖書編目。看到我們進來,他抬起頭,微笑著打個招呼,就又低頭工作了。趁著弗蘭西斯在找書的時候,我匆匆瀏覽了一下藏書。他們的藏書涉及範圍很廣,除了宗教方面的書籍,整套的大百科全書,還涉及天文、地理、歷史、藝術、計算機技術。此外,還有大量小說。

弗蘭西斯拍拍我的肩頭,手裡拿著一本落著塵土的舊書,那是一本修道院的紀念冊。紅色的封面上有一張黑白照片,那是一個中西合璧的建築群。封閉的院落、教堂的尖頂,真是太熟悉了。沒錯,那是一個修道院。

真的,在中國,有過一個特拉普派修院。可故事卻要回溯到法國大革命。

在法國修道院厚重的石牆後面,遠離世俗地祈禱和勞作修行一個半世紀以後,特拉普派的修士們,受到法國大革命的巨大衝擊。革命容不得僧侶,也不打算對修道院問個青紅皂白。沉默無語遠絕塵世的特拉普派因此無法倖免。修院被毀,修士被追殺。往日只飄蕩著黑白二色僧服的素凈修院,只剩斷壁殘垣,血跡斑斑。特拉普派幾乎被滅絕。僥倖有一支在1790年出逃瑞士,不久又開始新一程的苦修。他們無法改變,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經過近一百年的休養生息,特拉普派又逐步擴展,一個個教友加入他們的沉默行列。基於法國大革命的教訓,他們在世界各地尋找能夠容下他們生存的地方建院,他們開始星散。寬容的北美也因此成為他們的一個主要基地。然而,修院的生存方式註定他們的發展是緩慢的,在十九世紀末,全世界還是只有五十三個特拉普派修道院,其中有一個新建的,在中國的太行山深處。

機會最初出現在1870年,羅馬天主教一位名叫德萊普來斯的主教,在那一年即將調任中國的教職。這是一位充滿宗教熱忱的主教。他一直夢想在中國也建立一個修道院,卻苦於沒有經費。正巧,在他離開羅馬之前,十分偶然地遇到索菲亞,一位相當有名的女公爵。她十分富有,卻正準備捨棄一切,進入在布魯塞爾附近的一所修院當修女。這所修院屬於加爾默羅會,也是天主教修院的一個分支。共同的宗教熱忱使他們一拍即合。索菲亞當場承諾捐出六萬法郎,作為一個中國修道院的籌建基金。

德萊普來斯主教的這個想法是有他的考慮的。修道院的修士不同於傳教士。傳教士要深入世俗社區,修士們則遠離人煙。尤其在經曆法國大革命以後,修道院選址的第一標準是和平安寧之地。當時的中國已經經歷了三百年穩定的清王朝統治,有的是人跡稀少的深山老林。似乎完全有可能為一小群默默修行的人,找到一片永遠避開戰亂的安靜所在。

最初他們商議的修院,是和索菲亞入修的那個修院同教派的姐妹院,也是加爾默羅會的。他們甚至已經打算派出幾個先行者。可是,帶隊的修女突然重病不愈,計畫只能取消。經過考慮,這些捐款轉交給了歐洲的特拉普派,讓他們有機會在中國建立一個修道院。恰在此時,中國太行山區有一個楊姓家族,向教會捐出了一大塊土地。於是,未來修院的所在地就這麼偶然確定,落在一個叫做楊家坪的地方。捐出的這塊土地確實很大,大致有一百平方公里,可是,那遠不是什麼沃土良田,而是深山溝里的亂石灘。

經過一番準備,擔負著創院重任的索諾修士,從歐洲來到現在的北京。他稍事休息,就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出發,去楊家坪。隨行相伴建院的只有另一名歐洲修士,其餘的同行者是嚮導等人。沒有公路,他們扎進莽莽太行,足足在羊腸小道上艱難攀緣了三天,才到達這塊未經人們觸動的處女地。這裡是一片荒野,滿地大石塊,虎豹狼熊狐,一應俱全。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整整半年以後,才有另外三個來自法國的修士到達。這五名修士形成的小小社群,開始了在中國建立第一個特拉普派修道院的工作,他們稱它為「神慰」。

每個特拉普派修道院的發展都是在另一個「母修院」的基礎上「分產」出來的。一般的修院社群都不太大,修士達到一定數量,他們就會派出幾個修士,在原來修院的財力和精神支持下,選擇一個遙遠的荒原,從零開始,「分產」出另一個修院社群來。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所在的聖靈修院,就是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從肯塔基州的修院「孵化」出來的。所以,他們都習慣於開創期的艱辛。記得弗蘭西斯告訴我們,他們的開創者來喬治亞州的時候,面對一片荒原,無從下手。遵照教規,他們最終必須達到自給自足的生存。於是,他們就給當時的喬治亞州農業部寫信諮詢。修士們寄去了聖靈修院的土壤樣品,希望農業部給他們一些建議:這土壤適宜於什麼樣的農作物。得到的回答居然是:燒磚。

然而,楊家坪對於習慣艱苦創業的特拉普派修士來說,還是格外艱巨。他們在法國也有一個母修院,可是,他們不僅遠離法國的母修院,還遠離著自己的文化根源。儘管逐步有中國的天主教徒加入這個苦修教派的社群,參與開創,可是,對這樣一個亂石灘來說,人手總是不夠。第一任索諾院長,也是第一個踏上楊家坪的修士,他度過的正是最艱苦的一段。1887年他不再擔任院長,可以回法國了。可是,他堅持留下,直到在建院十周年時默默去世,第一個躺在楊家坪修道院的修士墓地里。他走的時候很安詳。他看到,當年的亂石灘經過這十年,已經收拾出一小塊齊整的土地。一圈卷棚頂中國北方民居式樣的大四合院已經乾乾淨淨地圍了起來。院旁還開墾出一片豐產的菜園。當年那個由五名歐洲修士初創的修行社群,已經是一個擁有七十二名成員的大家庭,大多數為中國修士。這裡嚴格實行特拉普派的修行教規。他們依然是靜默,虔誠,勞作,遠離塵世。在索諾修士離世時,他辛勤參與開創的第一個中國特拉普派修道院已經初具規模。

世俗世界往往不能理解修道院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建立的「聖本篤規則」,其實在試圖制度化地尋求滿足人在精神、心智和體力之間平衡的方式。進入修院的都是在宗教上有虔誠追求的人,精神需求一般不存在問題。而宗教本身又是一門艱深學問,涉及哲學、倫理等等人類的本源和終極課題,充滿了窮其一生而不能解決的疑問。修院都有龐大的圖書館,涉獵的範圍很廣。這些研究課題和研究條件,都足以滿足人的心智需求。同時,為自給自足而設置的勞動,也在平衡人的體力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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