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2

他說《紅樓夢》的精神,主要的就是「示人以解脫之道」。就是你為什麼要在憂患困苦之中忙忙碌碌地生活?所以《紅樓夢》就是示人以解脫之道。怎麼樣解脫?是「存於出世

,而不存於自殺」。解脫的道是你真正戰勝了,你戰勝了人生的慾望,你擺脫了人生的慾望,所以你是出世,而不是自殺。自殺屬於你仍然在痛苦之中沒有解脫,你是為痛苦而自殺的。所以他說,在《紅樓夢》裡邊,像尤三姐的自殺,他說她是為了她追求的那個感情,她不能夠得到,是她的慾望的痛苦,使她自殺的,她沒有脫除她的慾望,所以這種自殺不是解脫,解脫是真的就是看破紅塵,擺脫了你的慾望,戰勝了你的慾望,這才是解脫。所以他說《紅樓夢》裡邊,真正可以達到所謂解脫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惜春,一個是紫鵑,一個就是寶玉。可是這個解脫的道理,雖然你最後都是解脫了,而《紅樓夢》所說的這些解脫,最初都是皈依了佛門,就是佛教的宗教,所以讓你泯除人生的一切的慾望。所以佛教讓你脫除所有的這些塵世的羈絆,脫除你所有的慾望,恢複到你靈明的本性。所以如果你雖然是自殺,你消滅了你的身體,但你沒有消滅你的慾望,你就沒有能夠得到解脫。那麼我們從外表上看起來,《紅樓夢》的惜春、紫鵑、寶玉都是出家了,可是他說這種解脫,還有兩種分別的不同。他說惜春和紫鵑是由於觀他人之痛苦,是因為她是一個旁觀者,紫鵑是個旁觀者,是紫鵑看到了寶玉和黛玉的這種種的生離死別的痛苦,然後紫鵑觀他人的痛苦,惜春也是觀到大家庭的種種悲歡離合的痛苦,所以觀他人的痛苦而覺悟的,這一種覺悟是一種宗教性的覺悟。可是寶玉不然,所以寶玉之解脫是他親身經歷了、真的感受到了是自己的痛苦,真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然後解脫的。他說這個是文學的、是藝術的,旁觀的完全理性的覺悟,那是宗教的,你透過了痛苦的感受而覺悟的,這是文學的、是藝術的,是有一種悲劇的精神。佛教所以還講一個故事,說「透網金鱗」,佛教有很多語錄都是這些高僧大德們談話的記述。

說有兩個僧人,兩個和尚在一條水邊散步,漁人在那裡撒網來捕魚,把很多的魚都捕到網裡邊去了,有的魚的生命力比較弱的,就被網住了,可是有的魚的生命力比較強,就在網裡邊掙扎、跳躍,然後就從網裡邊跳出來了。有一個和尚就說了,說

「俊哉,透網金鱗」。俊就是美了,我們北京的俗話說「俊」,真是俊,這真是美。是透網的金鱗,是已經被抓到網裡邊去而能夠跳出來的這樣的魚。那旁邊一個,另外的一個僧人就說了,說「何似當初不曾入網」,說如果它當初就沒有被捉到網裡去不是更好嗎?第一個和尚就說了,說師兄「你欠悟在」,你缺少覺悟,沒有進到網裡去的這些鱗,你一旦被網住了,你能不能跳出來?

這是一個大問題。沒有進過網的魚,你真正被網住了,能不能跳出來,這是一個大問題。雖是被網住了,然後再跳出來的,那是藝術的、那是悲劇的、那是文學的。所以他說,《紅樓夢》的精神,這是王國維的說法,他說就是賈寶玉是真正能夠從自己的痛苦的感受之中解脫出來的,所以《紅樓夢》的主角一定是賈寶玉。

還有一種人,《紅樓夢》也提到她。這就是因為前幾天,我也看到另外一個人寫了一篇文章,說《紅樓夢》里的自殺不是真正的解脫,真正的解脫是出世,是擺脫這個慾望。可是大家都知道,王國維最後怎麼樣呢?王國維最後自沉了,他在昆明湖的魚藻軒前投水自沉了。所以前幾天我就看了一個人的文章,就講到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說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說解脫之道存於出世,不存於自殺,可是王國維為什麼自己後來自殺了,就是他自己對於叔本華的哲學,他自己對於他自己《紅樓夢評論》所提出來的解脫的精神,他沒有做到,他怎麼會他自己自殺?他自己沒有做到解脫。可是《紅樓夢》裡邊就還透露了一個非常微妙的消息,《紅樓夢》就說,說是像尤三姐這些人自殺,像投井的金釧這些人自殺,這些人都是沒有擺脫慾望,所以這不是解脫。《紅樓夢》裡面還有一個人也是自殺的,就是賈母的那個侍女,鴛鴦,賈母的侍女鴛鴦,是因為後來賈赦一定把她要納為側室,鴛鴦不願意做賈赦的側室,所以在逼迫之下鴛鴦就自殺了。王國維沒有說到鴛鴦也是一個解脫的人,因為鴛鴦還是自殺了,不是出世。可是他說,一個轉折,他說鴛鴦雖然是自殺了,這是因為環境的逼迫,因為賈赦一定要把她納為側室,她是不得已自殺的,如果沒有環境的逼迫,他說像惜春、紫鵑這樣的行為,鴛鴦應該也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意思就是說,鴛鴦作為一個旁觀者,對於賈府的盛衰興敗,悲歡離合,鴛鴦有了一個透徹的覺悟,鴛鴦不願意再進到這個人世的飲食男女的大網之中,而是她後來是被逼迫,在這種環境之中不得已而自殺的。如果不是有賈赦他們這樣的逼迫,那麼鴛鴦,他說應該也是可以做到出世解脫的。我現在在想,王國維先生的自殺,雖然在前些天我看另外一個人的文章,在批評,說王國維存於出世,不存於自殺,他怎麼自殺了?我認為王國維可能應該屬於鴛鴦這一類。就是王國維呢,他自己本身對於人生的痛苦,有一種出世的覺悟,可是那是當北伐的前夕,當北伐的前夕,傳言說,說如果北伐軍進入到北京城以後,會有怎麼樣怎麼樣一種,對於這保守的、頑固的、守舊的有怎麼樣的迫害。王國維這個人,所以他是矛盾的,我說智與情,我們開頭就說了,王國維他的本性,一個很基本的性格,他理智與感情的兼長並美。這種性格在研究學問上有好處,他既有感性,又有智性。可是在人生上,他就不能夠做出一個果斷的決斷來了。王國維並不贊成後來的溥儀受日本人的利用,要組織偽滿的滿洲國,可是跟王國維合作的羅振玉是要一心協助這個溥儀組織那個偽滿洲國的。所以王國維跟羅振玉在研究學問上,合作數十年之久,最終兩個人交惡,就這一點點的觀念不同。

王國維是在理性上,知道不應該擁護這個偽滿,尤其不應該依託日本人的勢力,來組織偽滿洲國,可是王國維就是在革命以前,他就已經入宮做了溥儀的師傅,而溥儀當時還是一個很年輕的童子,所以他認為清朝亡國的罪過,不在溥儀,溥儀是一個不幸者,生當亡國之時,做了亡國之君。而王國維既然做他的老師,所以他對他有一份感情,不能夠決然竟去,這是他的矛盾。他不像那些遺老,那些人還要擁護溥儀,再建立什麼國家,還在那個小朝廷之中爭權奪勢,他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他在感情上,他沒有辦法,他就是有一份這種師生的感情。「我」曾經對他有過感情,「我」沒有這一種決斷,跟他就決然地斷絕,這真是王國維的他智與情矛盾的痛苦。如果真是北伐軍來到燕京,把他當做遺老來治罪的時候,他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可是他的心情又不是一個真正地擁護溥儀的遺老的心情,所以他矛盾痛苦,他無法解決,他是智與情兩種的矛盾,所以他是環境的逼迫。如果不是有這樣的一個傳言,說是北伐軍要進城了,會對某些人是不利的,如果不是有這種環境,他也許不至於自殺。而他也許,我又說了,王國維說得很理性,說人生是存於解脫,他就是我們說「看得破,忍不過」,古人說。在理性上,「我」都知道,應該是出世,可是在感情上,「我」沒有辦法完全做到,看得破,「我」忍不過。「我」下不了這樣的手段,「我」下不了這樣的決心,所以他自殺了。所以說,能不能按照他所說的鴛鴦的那個例證,說是他內心也可以出世,只是因為在外界的環境之下,不得已選擇了自殺,能不能這樣說,這真是一個問題,我們現在也不能起王國維於地下來詢問他,這是一個問題。總而言之,他說《紅樓夢》的精神是存於解脫。

他說在中國的小說戲曲之中,中國人一般是樂天的,喜歡大團圓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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