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濁世難容清醒人:青玉案與南歌子

這兩個詞牌都跟一個人有關。

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還是一個文章流行宏大體制、逸麗文風的時代,一個期望從混亂的征戰和混亂的人心中開始艱難復興的時代,而他本人絕不是僅僅用才華出眾就可以形容的。天才並不常有,一個文化巨人,幾乎兼備當時各個領域的最高成就,他就是東漢的張衡。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只把他當成一個科學家對待,而科學家在古代的中國從來都沒有受到過真正的重視,可後世的教科書更好象患上了獨眼病,只見其一,或者也是有意的,讓我們看到的歷史都是割裂的,人都是平面的,一個個像個標本。不能不痛恨文理分科的教育,活生生讓人心智不全。

張衡張平子,那個提出了渾天學說,製造了演示日月星辰的渾天儀和測定地震方位的地動儀的張衡,在儒家經典、數學、地理、機械製造、歷史、繪畫、音樂舞蹈和文學等方面,張衡也表現出了非凡的才能和廣博的學識。在世界科學和文學史上很難找出可以和他比肩的人。

而他,心境平淡,常懷憂思,智慧遠遠地超出那個時代,濁世難容清醒人,這也註定了他終究是一個寂寞的人。兩任太史令,還是被宦官排擠出京當了河間王的國相,在任內將混亂的河間國整頓得「上下肅然」,可是,三年後還是不得不告老離職。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贈我金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

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住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

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這是張衡的著名的《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這樣的詩句很容易讓人想起《詩經》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句字,整首詩的意境效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氛為小人,思君憂心,情意婉轉深密,兼有楚辭和國風之美,他是第一個將五言古體詩和楚辭騷體相結合而成功地創作出七言詩的詩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文理兼通,學貫古今。

張衡的賦也作得好,《二京賦》,《思玄賦》、《歸田賦》都是他的代表作,從文采筆法上來看絲毫不亞於班固的《兩都賦》。另一個詞牌名「南歌子」就來自他著名的《南都賦》。張衡是河南南陽人,《南都賦》頌揚的就是他家鄉的盛景盛況。雖然對賦這種形式我實在說不上喜歡,但張衡在賦中特別提到的南陽特產獨山玉和古代郊遊的風俗活色生香,令人驚艷。

他說南陽的玉是「其寶利珍怪,金彩玉璞,隨珠夜光。」據《漢書》記載,南陽獨山腳下有漢代時聞名全國的玉雕工藝品銷售市場,當時獨山的玉雕已有了很高的水平。獨山玉細膩潤澤冰清似水,綠色的玉可以和翡翠媲美,所以也有稱為「南陽翡翠」的,四愁詩中的青玉案就是青玉碗,想來就是南陽獨山的青玉做成的吧。

「南歌子」來自《南都賦》中的「齊僮唱兮列趙女,坐南歌兮起鄭舞,白鶴飛兮繭曳緒」一句。

清明郊遊的風俗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有了,在風和日麗的山林河邊,男女相會嬉戲是重要內容。到了周代,郊遊風俗不但持續不衰,而且還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並將「會男女」的內容寫進了國家的法典。《周禮》中就有說,「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最有意思的就是「奔者不禁」幾個字,真是很有人情味啊,如果當官的沒有做好這項給青年男女創造機會的工作,可能還要受罰。《詩經》就有這樣的描述,在那桃花盛開、春水渙渙的溱河和洧河岸邊,一群群青年男女正手執香花香草,一邊互相調笑,一邊沿河游觀。民風之奔放艷麗如天地初開般自然活潑,彷彿人類童年的樂園。到了漢代,郊遊之俗由 「仲春之月」而縮減為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即所謂「上巳節」。節日期間,無論帝王還是百姓,都要到水邊洗濯 ,以除不祥,但在民間上巳日卻仍然是男女歡會的佳節。張衡在《南都賦》里寫到:

「於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男女姣服,絡繹繽紛……於是齊僮唱兮列趙女,坐南歌兮起鄭舞,白鶴飛兮繭曳緒。……夕暮言歸,其樂難忘。」

其場面之闊大,士女之雜集,歌舞之繁華,較之先秦時期的男女郊遊,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戰國時,趙地盛產良將美女,以廉頗和趙姬為代表。和後世一談到人間絕色就言必稱江南佳麗不同,秦漢時更鐘情於燕趙女子,趙國女子能歌善舞,而且名聲比「齊大非偶」的齊國女子好很多,所以是「齊僮唱兮列趙女」,那為什麼是唱南歌而舞鄭舞呢?《詩經》中的《周南》和《召南》和其他國風不同,就在於南風文采不艷,而頗涉禮樂,男女情詩多有節制,所謂發乎情而止於禮。而《鄭風》卻是國風中最大膽言及男女之情的,有「鄭聲淫」的說法。那就有意思了,坐南歌起鄭舞,是不是歌聲有雅意而舞姿魅惑呢?嘿,但願我不是曲解了張大人的意思,不過我倒真願意他是如此多情而善解人意的一個人。

話說的太遠了。回到詞牌上來吧。《南歌子》成為唐代教坊中一首流行曲是很自然的事,留下來最早的應該是溫庭筠填的歌詞:

手裡金鸚鵡,胸前綉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這首小詞為「單調」,很有些敦煌曲子詞的直白率真,在溫詞中這樣情意自然生動的不多見。到宋以後,多用同一格式重填一片,稱為「雙調」,再經過添字變體,跟最初的單調已大不相同。自毛熙震開了雙調體式後,頭兩句對仗,上下片最後一句大多為上六下三的字句形式。蘇軾、秦觀、易安都做《南歌子》,這是一闕曲調詞意婉麗和暢的小令,看一首秦觀的吧,雖然《南風》雅正,可用這個詞牌填的詞大多旖旎得很呢。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 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 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

下面這首是歐陽修的,歐陽老師寫散文作政論一派大家風範,小令卻極清靈活潑,彷彿脫去官服,一身休閑,可親之極,這樣的兩情相悅,這樣的細膩愛憐,不是親身經歷如何真切至此,想一想都替他歡喜。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青玉案》變為詞牌名,詞譜中說最早見於與蘇軾的詞,他為什麼要以《青玉案》為名沒人知道,但同樣作為一個天才,至少可以肯定他對張衡報著極大的敬意,這就有點像我們現在一些作家或歌手重寫或翻唱老作品,以此向前人致敬吧。《青玉案》中最著名的兩首確定無疑的是賀鑄和辛棄疾的,賀鑄還因為這首詞被稱為「賀梅子」,因詞而得雅號也算宋人一大發明。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兩千年前先賢智慧的光芒現在仍然照耀著我們懵昧的心靈,在尋找的途中那是最可寶貴而恆久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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