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亂中的輓歌:滿江紅與減字木蘭花

《射鵰英雄傳》里完顏洪烈初遇包惜弱的那雙眼睛,命運就此改變。這就是江南嗎?他見過了臨安城裡的煙柳畫橋,吹過西湖邊的暖風如酒,聽過了酒宴席間的吳儂軟語,可沒有見過這樣煙水朦朧的眼睛。當年金主完顏亮讀過柳永的《望海潮》之後,對江南美景生出無限嚮往,立下「提師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的野心。那些穿著華麗官服的宋朝的官員們,滿腹文采出口成章,卻有著卑微的嘴臉,腦子裡只想著如何保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官位、家財,只要能讓他們在歌舞酒宴中多享樂一刻,讓他們幹什麼都行,可惜了這大好的河山。自從完顏洪烈看到了那雙眼睛,他也立下了一個決心,他要讓這雙江南的眼睛一直閃爍在他的身邊。有時候男人的動機就是這麼簡單,一念之間血流成河的事情不是沒有,雄心霸業也可以源於一首詩詞,一雙明媚的眼睛。

可憐的惜弱,她要安穩的生活,要丈夫的呵護,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地長大,離亂中的女人能有什麼選擇。一個女人的軟弱多情換個角度就被理解成無情無義,不忠不義,金大俠不忍她背罵名,讓她死得那樣慘烈,成全她最後的忠義。其實金大俠心裡對她未嘗沒有憐惜,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像胡一刀的妻子那樣剛烈,生命的隱忍委屈情不得已,人心的軟弱退縮本來也是真實的一面,在國亡家破的時刻是不是每個人都要以身殉國,死而後已呢?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

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

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

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

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

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

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至元十三年,元兵攻入杭州,南宋滅亡。三千嬪妃被俘虜北上。途徑北宋時的都城汴梁夷山驛站時,嬪妃中一個叫王清惠的昭儀在驛站牆壁上寫下了這首《滿江紅》。如果不是這首詞,我們再不會知道在弱智兒宋度宗的後宮中曾經有過這樣一位才貌出眾的嬪妃。大宋朝實際上的最後一個皇帝度宗趙基先天智障,可照樣荒淫,朝政完全把持在流氓奸臣賈似道手中,不亡才怪。雖然我是一點都不喜歡王清惠詞中的「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這兩句,想一想,一個蘭心蕙質的女子費盡心思地去討好一個弱智昏庸的男人,只因為他是皇帝,真是不堪。但是,我錄下這首《滿江紅》是因為後來她這首詞流傳出去後引起的風波,她到底只是一個女子,不幸生在改朝換代的時候,她應該怎麼做呢?

事情由文天祥而起。如果沒有文天祥,王清惠的這首《滿江紅》也不會流傳至今。文天祥兵敗被俘北上途中,讀到了王清惠的這首《滿江紅》,認為最後一句「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立場不夠明確,態度不鮮明,好像隨遇而安,存了僥倖偷生的念頭。於是他模仿王清惠的口吻,步其韻,作了兩首和詞,後來更有多人作和詞。文天祥的一首這樣說: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

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鑾仙闕。

肌玉暗消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

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

曲池合,高台滅。人間事,何堪說。

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

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文天祥在題序說,這首詞用了北宋年間陳後山的故事,師傅曾南豐對陳後山特別賞識並有知遇之恩,蘇東坡也曾想收陳後山到門下。曾南豐死後,陳後山寫詩《妾薄命》表示自己對曾南豐無限忠誠,絕不會改從他師。文天祥用這個故事的意思,一是覺得王清惠應該學陳後山,不侍二主,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借王清惠的口吻表達他自己的決心。民族英雄的氣概和決心不由人不感動,他被關押在元軍大牢中,連早已投降的宋舊主都來勸降,他只是痛哭,誓死不降。宋的國風看似弱不經風,可那些飽受忠勇仁義熏陶的儒生卻如綿里藏針,挺身而出,堅持到最後。這個時候我們能說什麼呢?他不是為了那個朝廷,為了那個皇帝,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只是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罷了。

其實,王清惠那最後一句也並不是貪戀榮華,在被押解入元大都後,她還負責撫養教導度宗留下的幼子,她該去為那個昏聵的皇帝殉葬嗎?死是很容易的事,活著才不容易,而且她是清潔地活著。後來,她自請為女道士,就如同詞里說的月中嫦娥一般,在寂寞清修中了卻了餘生。

我覺得王清惠已不易。宮中的一名叫汪元量的樂師堪稱清惠的知己。還在舊宮中的時候,他們倆一個是皇帝的昭儀,一個是皇帝的樂師,從汪留下來的許多他和清惠的唱和之作看,他們有著超出常人的友誼。汪也是才子,亦有豪氣,曾入獄看望文天祥,互相鼓勵。在被元軍押解北上的途中,汪元量一直默默陪伴在清惠的身邊。後來他也有一首《滿江紅和王清惠》,我讀來,倒覺有難言的情愫在裡面,也許在浮華而寂寞的深宮中他們曾靠著互相唱和的詩文慰藉過相通的心靈,而如今除寂寞外,國破家亡的哀痛只讓人萬念俱灰: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

花覆千官鸞閣外,香浮九鼎龍樓側。

恨黑風、吹雨濕霓裳,歌聲歇。

人去後,書應絕。腸斷處,心難說。

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

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

有誰知、海上泣蟬娟,菱花缺。

似乎唐教坊曲中有《上江虹》的名目,流轉而變為《滿江紅》,但唐五代並沒有流傳。填這個曲調最早的是柳永,詠漁人晚歸,燈火映照江面,有羈旅行役的感傷。直到了岳飛的手裡,才變飄逸瀟洒的韻味而慷慨沉鬱起來,而「滿江紅」三字那樣地刺目,滿腔的憤恨和難酬的壯志。

還是讓我們把目光投向宋詞中那些微弱的聲音和淡淡的身影,聽聽英雄背後的詠唱吧。王清惠借著這首《滿江紅》留下了名字,而在宋詞中你還能看到一些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女子,她們像開在路邊寂寞的木蘭花,點綴在宋詞的華彩麗句之間,有不起眼的芳香。

在金、元無數次的南犯中,伴隨著一次次屈辱的議和協議,大宋朝不知有多少納歲供奉連同江南女子被掠北上。她們本是溫婉倚門的少女,是綢繆鼓瑟的婦人,可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道路,比之王清惠或是包惜弱,她們的命運更如狂風浪尖上的小舟,無從把握,惟有她們留在驛站牆壁或客舍間的詞句,告訴我們曾經有過的芳魂和苦心。

有一個女子的經歷酷似包惜弱,只是她終比惜弱剛烈許多,丈夫的名字叫徐君寶,所以我們只能把她稱作徐君寶妻。南宋末被元兵所俘,送給一個王爺,因為生得美,王爺一直想強佔,從被俘一路幾千里,她始終用計與之周旋,後來終於還是投水而死。死前留下一首《滿庭芳》,有「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的句子,也成千古絕唱。

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

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百結愁腸無晝夜。

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靖康年間,陽武縣令蔣興祖帶領全城的百姓和來犯的金兵對抗,有人勸他,小小的陽武縣如何能擋千百金兵,不如棄城。蔣興祖說:「我世受國恩,一死而已。」死守兩天之後,蔣興祖和妻子以及兒子都戰死,城破。十五歲的小女兒被金人掠去。蔣家是江南讀書人家,小姑娘從小長得秀美可愛,在父母教導下能詩善文,好助人為樂。鄉里百姓沒有不知道不喜歡她的,就像那個可愛的郭二小姐。只可惜她的父母雖有郭靖黃蓉死守襄陽城的忠烈,卻沒有射鵰英雄的武功,蔣姑娘不能像郭二小姐,縱使國破家亡還可以仗劍天涯。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姑娘,在北去的路上,她留下上面這首《減字木蘭花》。此後她的命運如何誰也不知道。

淮山隱隱,千里雲峰千里恨。

淮水悠悠,萬頃煙波萬頃愁。

山長水遠, 遮斷行人東望眼。

恨舊愁新,有淚無言對晚春。

同樣是《減字木蘭花》,同樣是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子在北去的途中所寫。蔣家姑娘還有跡可尋,而這首詞的作者人們只知道是一名「淮上女」。那是南宋嘉定年間,金兵南犯,擄大批良家婦女北歸。詞作得自然直白,可仇怨感情真切動人。她們不約而同地用這個曲調抒寫去國離鄉的悲苦。

《減字木蘭花》是南宋非常受人喜愛的曲調,被稱作「減蘭」,詞牌中的減字、偷聲就是在原有詞牌格式上減少字數,就像「攤破」是在原來的句式上增加字數一樣,是隨著音樂曲調的變化而引起的字句上的變化。木蘭花就是玉蘭花,唐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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