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憶少年俠氣,黯銷凝:六州歌頭與八聲甘州

甘州、涼州這樣的地名古意盎然,帶著西域凜冽的風沙味道和琵琶胡笳的熱烈與蒼涼。這樣的地名和「河西走廊」一樣,一提起它,腦中浮現的景象基本上就是邊疆塞外,黃沙滾滾,狼煙四起,雄壯的漢朝軍隊和彎弓馳騁的匈奴騎兵,刀光劍影,箭如飛蝗。漢武帝開疆拓土的功業就和這樣的畫面聯繫在一起,中間有衛青、霍去病、李廣這些武將的身影。特別是霍去病,少年英雄,馬革裹屍,豪氣衝天,除了沒有一位紅顏知己,他具備所有少年英雄的成功要素,所以後來人拍電視劇,要給他安排一位有燕趙氣質的姑娘來配,「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也才更有故事性。

從公元前125年起,漢武帝先後對匈奴發動了三次進攻。第一次是爭奪河套平原的河南之戰,後兩次是衛青、霍去病等人率領的河西之戰和漠北之戰,戰爭將匈奴徹底逐出了河西。為了鎮守邊關,漢武帝在黃河以西的這片土地上設置了「河西四郡」,就是武威、張掖、敦煌和酒泉。武威自然是顯示大漢聲威,張掖原名叫張腋,意思是「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腋」。胳膊伸長了,疆土擴大了,真是很形象。敦煌亦有盛大喧赫的意思,酒泉傳說是霍去病曾把慶祝勝利的酒潑灑在地上形成了泉水。

在戰馬嘶鳴之後,響起的總是駝鈴聲聲。張騫通西域,漢武帝平匈奴之後,這裡就成了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沙漠里的綠洲,有著塞上江南的景緻,就像張掖城外那大片的蘆葦盪。

一將功成萬骨枯。到了那個混亂的南北朝,北方政權的更替讓人眼花繚亂,經常看得人一頭霧水,若要搞清楚非得有些耐心不可。張掖變成了甘州,武威變成了涼州,敦煌成為沙洲,而酒泉成了肅州。武帝的霸業和豪情也隨著帝國的瓦解而消散在歷史的煙塵中,回到匈奴、拓跋、鮮卑人手中的西域想來不會再用漢時舊名,這州名倒符合了沙漠中綠洲的含義,有甜美的活潑氣息,比起霸氣十足的張掖、武威,我倒更喜歡這樣的名字,甘涼的歷史的風從沙漠深處吹過來,帶來與中原迥然不同的悠揚清冽和活潑自然的生命力。五胡亂華其實未嘗不是文化的空前融合,漢民族缺的就是那麼一股自然生動無法無天的勁頭。

所以,到了開放的盛唐,長安城裡,宮廷內外,從教坊到民間,無不沉醉在來自西涼、龜茲、疏勒、高昌甚至更為遙遠的域外音樂中,李唐王朝本來就帶有胡人血統。說玄宗總想起他的音樂歌舞和浪漫個性,其實他開疆拓土好大喜功的勁頭不輸給漢武帝,在對外關係上奉行強硬的拓邊政策,對能夠擴張疆域的將領加官進爵,毫不吝嗇。邊疆守軍熱衷於對外開戰以博取功名,邊疆戰事逐漸頻繁。事實上重用胡將的作法直接導致了後來的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但在四海昇平萬邦來朝的盛時,誰又想得到後來的戰亂。

盛唐時期,西域與河西走廊都在唐朝的控制下,駐兵達到十五萬,兵權政權都在河西節度使手中。六州是當時西域的伊、涼、甘、石、渭、氐等六州。每一個州都有類似於軍歌一樣的戰歌,沿用的依然是漢朝時候的叫法,叫做鼓吹曲。古人打仗講究一個聲勢,所謂一鼓作氣,開戰前一定要比誰的氣勢大,所以鼓吹曲用的樂器一般都是鼓、簫、鉦、笳等,合奏起來以壯聲威。把六州的軍歌組合在一起演奏就成了一個規模龐大氣勢不凡的交響曲了。那時候叫大麴。唐玄宗就很喜歡這種熱烈、狂放、激昂的大麴。這一點很像他的先祖太宗皇帝,聽到《破陣樂》就忍不住跳入舞陣手舞足蹈。玄宗最喜愛的樂器是一種來自西涼的羯鼓。據說有一次,他聽樂師撫琴,聽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命琴師退下,命人擊羯鼓,「為之解穢」。鼓聲焦殺鳴烈,急促激蕩。他聽到高興處,親自下場,技法不遜於當世羯鼓高手。宮廷樂師李龜年也善長羯鼓,玄宗問他,你用過多少根鼓槌?李龜年說,臣打斷過50根。玄宗有些自得地說,我打斷的鼓槌可以裝三個大柜子了。我們還真的不能不佩服這個皇帝在音樂上的執著,他對自己喜愛的東西真的捨得投入,包括對邊疆的戰事,也包括對音樂,對玉環。

《六州歌頭》就是六州曲中的一段,並不一定是最開始的那一段。一般大麴奏過了序曲之後,舞者才上場,然後歌手再登場。樂曲反覆許多遍,每一遍樂聲、舞隊和歌詞都不同,比現在的交響樂、音樂劇、舞台劇什麼的複雜多了,其繁複龐大華麗的場景與氣勢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歌頭一般指的是歌者開始唱的第一段。六州曲在唐朝的宮殿里演奏時的歌詞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到了北宋,仍然沿用《六州歌頭》為鼓吹曲,只不過,宋人不好戰,鼓吹曲沒有用在戰場上,而是用在了廟堂之上,莊嚴雄渾的樂聲用來歌頌天神和祖宗的豐功偉績。一般說來這樣的歌詞以四言為一句,典雅莊嚴,千篇一律,沒多大意思。直到後來文人取其中急促激蕩的歌頭部分填寫一些表現激昂雄壯氣勢得的長短句,《六州歌頭》才成為了一個極有特色的詞牌。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嬰,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這是北宋賀鑄的《六州歌頭》。賀鑄人稱賀鬼頭,身上有俠氣,年輕時在汴京城裡也是赫赫有名的少年。他出身外戚,祖上是太祖皇帝趙匡胤的第一位夫人賀氏,可惜在那個「燭影斧聲」的雪夜,隨著趙匡胤和趙光義兩兄弟的權利交接成為一個千古之謎,太祖皇帝的皇后兒子們沒有一個得了善終。賀氏本來早亡,可有了這樣的背景,到了賀鑄這一代更沒有什麼貴戚權門好倚仗了。長輩也只是得了一些武官之職並一直延續下來,在宋這顯然是不受重用的。賀鑄從小跟那些少年武士們意氣相投,很過了一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比武射獵的日子,三言兩語即成生死之交。可惜暢快的日子終究要散,人到中年,長期下層武官的生涯,真讓人意志消磨。回想少年俠氣,兀自有一腔熱血無處灑。

宋人沒有漢唐的霸氣。安史之亂後,西域邊界曾被吐蕃人趁亂奪回,但在武宗年間還是被張議潮的歸義軍收復了,雖然不比盛唐時完全由朝廷掌控,但總還是納入在唐朝的版圖內。而宋對西夏的政策,只是以錢絹歲貢換短暫的和平。作為遠離京城的下級武官,賀鑄人微言輕,但在一片輕歌漫曲的年代,他的《六州歌頭》彷彿另類音樂。賀鑄四十歲的時候改任文官,依然沒有得到重用,漸漸地將一顆報國心冷了,五十八歲請辭,長住蘇州橫塘。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淮河在南宋年間是一條屈辱的河,昔日帝國的動脈,如今卻成了邊界。一水之隔,對岸中原禮儀之邦變成了游牧之鄉,這在南宋初期主戰派中堅張孝祥看來如何能不義憤填膺。《六州歌頭》三言、四言的短句,繁音促節,聲情激壯,正適合用來表現這種的情緒。張孝祥和辛棄疾都是當時的主戰派,還是那句話,生錯了時代。不要說西域六州,就連半壁河山都保不住,還談什麼開疆拓土。宋朝吸取唐末教訓,武將權利一減再減,卻也矯枉過正了。用《六州歌頭》這樣的曲調填詞,張孝祥也有先輩雄圖霸業的遙想吧,卻落在最後一句,英雄淚,如天傾淚。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

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

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

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辛棄疾不作《六州歌頭》,他選的是《八聲甘州》。說的是李廣的故事,嘆的是自己的壯志難酬。甘州,也就是張掖,是當年漢軍與匈奴的主戰場。荒野大漠,戈壁群山中祁連山上的雪水匯聚成滾滾的黑河,澆灌出美麗的塞外江南。在焉支山下發生過無數次的血戰。李廣被司馬遷稱作「飛將軍」,武帝年間,因為有他在,匈奴數年之中不敢入侵。英雄也難免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他曾被匈奴俘虜過,後奇蹟般逃脫,但還是因被敵人活捉和兵員損失過大而被判死罪。後出錢贖罪,免冠為民,在家鄉打獵消磨時光。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夜經灞陵亭時,被灞陵尉喝住。他的隨從說這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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