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心安處:定風波與滿庭芳

1083年,蘇軾被貶到黃州的第四年,也是朝雲來到蘇軾身邊的第九個年頭,她已從一個小女孩長成小小的婦人,而他奔波羈旅的宦海生涯猶自漫漫無涯。近千年之後,我翻看蘇軾的年譜,看他六十四年的生命中西來東去,南遷北移的足跡,真是辛酸。除了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的那幾年,他幾乎不曾有過平靜安穩的日子。黃州於他其實是一個好地方,於宋詞更是一個閃爍著神採的地方。他在那裡營築雪堂,躬耕東坡,在那裡醞釀千古絕唱,那一年中有兩件事在遙遠歲月中閃著凄惻而溫暖的光芒。

那一年,他的好朋友王鞏從被貶的嶺南被召迴路過黃州來看他。王鞏是蘇軾的好友,是因為烏台詩案而受連累而被處罰得最重的幾個人之一,被貶到了遙遠的嶺南賓州。對於朋友們因他而獲罪,蘇軾心中是很難過的。他在後來為王鞏的詩集作的序中曾說過一段話,真切地記錄了他對於王鞏的感情。當年因為他王鞏被貶,一個兒子死在賓州,一個兒子死在老家,而王鞏自己也差點病死,蘇軾心中難過愧疚,心想王鞏心裡一定對他有所怨恨,都不敢寫信去問候他。可沒想到,王鞏不但沒有怨恨他,後來還把自己寫的幾百首詩寄給蘇軾,非但不怨,且清平豐融,有治世之音。真正是不怨天不尤人。蘇軾大為感動。被貶黃州前,王鞏有一次到徐州看望當太守的蘇軾,王鞏和朋友們吹笛飲酒,乘月而歸的瀟洒被蘇軾喻為「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

蘇軾就是這樣的坦白真切,說他可愛那是真的。就連給別人寫序文他都坦誠如此,也有些小心眼,甚至軟弱。但他從來不虛偽,胸懷敞亮如天地。在王鞏從貶居地返回京城途中路過黃州來看望蘇軾的時候,蘇軾的心情可想而知,而在這次會面中,重點人物不是蘇軾也不是王鞏,而是一個叫柔奴的女子。

柔奴是王鞏的侍妾,一如朝雲於東坡。

當年王鞏被貶出京,只有柔奴隨他前往。柔奴本也是洛陽城中大戶人家的女孩兒,小時候家境不錯,後來家道中落淪作歌女,被王鞏納作小妾,王鞏待她親厚,並未吃過什麼苦。王鞏落難之際,她毅然隨行。在會面的酒宴中,蘇軾見到了這對患難夫妻。於是有了那段著名的對話和那首後來千古傳唱的《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做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乍見柔奴,覺得她愈發地美麗,嶺南五年的濕熱與風霜不但沒有憔悴柔奴的容顏,反而讓她更顯嫵媚清麗,生活顯然是艱苦的,歲月如何能像她的笑容還有梅花的清甜?賓州該是他們的傷心地才對啊,蘇軾轉頭向柔奴,在嶺南生活一定很艱苦吧?柔奴笑著淡淡地說:「此心安處是吾鄉。」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語道破了天機,天機不過就是人心而已。

當年的王郎就被蘇軾稱作「琢玉郎」,是說他多情而瀟洒,天都合該配給他一位靈巧聰慧的會做點酥巧食的女子。柔奴的歌聲如炎日飛雪,荒涼濕熱之地因為有了她的歌聲而變得清涼,嶺南的梅影映在柔奴的笑容和歌聲里,一花一世界,一心一重天。有這樣的女子,王鞏何幸,有這樣的朋友蘇軾何幸。命運在最大的不公平中有時會偶爾留下一絲溫暖慰籍的餘溫,讓人對這塵世難捨難棄,又好像一些另有深意的安排,一人一事都不是隨便出現的,全看你心智夠不夠來領悟天意。

其實,這句話並不是柔奴首創,白居易說「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可見,柔奴是個知書識理而感性的女子,隨遇而安、洞悉世事是男人的通達心性,她只是跟隨他而已,與他共進退,這世間最簡單的道理,沒有繁複的心思和衡量,愛是肯定有的,但她亦未多想,多想了必然沒有這般淡然隨意。

1083年,另一件事情帶著更加短暫的甜蜜和深深的憂傷。那一年,朝云為蘇軾生下了幼子乾兒。47歲的蘇軾老來得子,他欣喜亦有憂,寫詩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可惜,乾兒一歲就夭折了。小小的孩子長得眉眼極像他,是他那段日子裡歡笑的源泉。蘇軾悲從中來,朝雲悲傷欲絕。她的悲傷是遠遠地超過了他的,他還可以慢慢淡忘,而此後她只是愈發地沉靜了,跟著老尼學佛。朝雲從來也未曾以歌舞詞章取悅於他,只有一顆與他相通的心而已,而他看她的眼中更多了夫妻情份的憐惜。

令蘇軾沒有想到的是,和王鞏柔奴的這次會面好像成了一個預言,12年後,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了他和朝雲的身上。他被朝廷一貶再貶,她跟隨他,一路跋涉,也來到了梅花盛長的嶺南惠州,而那竟成了朝雲的最後歸宿。沒有黃州就沒有蘇軾,沒有惠州也就沒有了朝雲,但那是後話了。

還是讓我們停留在黃州,那個因為蘇詞而熠熠閃光的地方。在迎來王鞏的前一年,蘇軾還曾寫下過另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瀟洒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揀盡寒枝不肯棲」到「也無風雨也無晴」再到「此心安處是吾鄉」,我們真能看到蘇軾在黃州的歷程,同樣是被貶,同樣是受誣陷,蘇軾也不是超人,只是通達善於化解而已。這世間的苦難和險惡他一樣恐懼憂慮,只是他找得到辦法,通往圓滿之界的道路無數條,他在塵世路路不通,在心的疆域他可以任意縱橫。旁人因他只覺得快樂信任。在閉塞的偏遠之地,他經常一個人穿著草鞋披著竹笠,駕一葉小舟,在山水間漫遊,和打柴捕魚的樵夫漁夫一起飲酒談笑,喝高興了還往往被那些喝醉了的農人推罵,他心頭只是暗喜,終於沒有人認識我了。

《定風波》是個老詞牌,敦煌曲子詞中就有: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啰。

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徳能多。

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很明顯,那時的《定風波》還是儒生渴望上戰場平定風雲的本意。也是一個教坊曲。唐朝尚武,骨子裡有股血性,鼓勵文人投筆從戎,建立立業。「寧作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很能代表許多讀書人的人生理想。邊塞詩是唐詩中的仰天長嘯。敦煌自古多名將,《定風波》這樣的教坊曲在晚唐仍然時時在教坊中演唱,只是它不再有初唐盛唐時候的赫赫聲威。

到了五代,被歐陽炯毫無意外地填作艷詞,直到蘇軾在黃州的出現,風波乍現,驚天動地。人世間的風波不由分說,而人心的風波可以風起雲湧也可以風平浪靜,只看你有沒有那一顆有定力的心。

辛棄疾也作《定風波》: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鍾。

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花開元自要春風。

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

稼軒詞中也有一份淡定從容閑看落花的意味,但心中還是有恨,不如蘇軾的無雨無晴還得更徹底。宋人里像稼軒這樣的以武起事,以文成名的詞家不能再戰場上定風波真是生錯了時代。他亦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旌旗擁萬夫」的雄心,心從來沒有歸隱過,而東坡是真的想過的,你不可以常人度他,而他也真是一個真實的人: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這是蘇軾的《滿庭芳》。五年的黃州生涯,蘇軾有真正的快樂和放任,內心裡對這個地方充滿了留戀。處處為家處處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本領,化天地萬物為心中畫卷,融人世煩憂為雲淡風輕。寒食節開海棠宴,秋日裡赤壁泛舟,你看他多麼天真地與山中老農把酒桑麻,心悅誠服地聽他們說最簡單的大道理,無比的清新純真,有離情而不訴離觴。你要知道他是當世文壇領袖,學子門生滿天下,一文即出天下驚動。群小們打倒了他就是打倒了一面旗幟。而他哪裡去想這些,寧願與樵夫漁父山水間同唱一曲《滿庭芳》:

蝸角虛名,蠅頭小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後世詞家說蘇子詞曲以議論入詞,不合詞意。我卻極喜歡「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