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從選擇的青春:望海潮與鶴衝天

柳永倚紅偎翠的生活開始在他第二次來到汴京的時候。之前他隨著父親在汴京曾經生活過將近十年,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開封城市的盛世繁華、舞榭歌台未嘗沒有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只是他沒有想到,後來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奢靡最歡騰的城市會因為他籠罩上一層更加柔靡冶艷的色彩。

他滯留在開封城中的二十多年,在整個皇城的娛樂圈和文化界吹起了一股搖蕩人心的風,喜愛他的歌妓們說:「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現,願識柳七面。」他是城中最受歡迎的男主角,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結果,他比那些只做不說,或做十分說三分的士大夫們放得下身段。這一放一低也不過天性使然,卻無端地攪得京城歡場紛紛揚揚,讓人又愛又恨。

為了參加禮部舉行的每三年一次的省試或有機會直接參加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無數的舉子從四面八方擁進開封城。考試以文章取士,而文章的好壞全在主考官的好惡。日邊消息空沉沉,拚命苦讀可踩不準主考官的喜好,常常也是一場無用功。柳永的祖輩出身南唐官宦世家,父亡後家道中落。送父親的棺木回鄉之後,柳永也踏上了京城趕考之路,我想那個時候的他不會想到命運為他安排的是那樣一條坎坷的路。考試不利,揮金如土,很快地他加入了流蕩京師的舉子隊伍。

桀驁不馴和敏感柔弱是所有沒落的世家子弟獨自面對著複雜人世的通常反映。柳永沒有歸隱沒有依附權門高官,他的風流個性和精通作曲填詞的本事搭救了他,他自覺不自覺地轉過身,投入到帶著狂歡意味的生活中。我讀宋詞每每感嘆彼時的繁盛與綺麗,而表面的歡騰中有與生俱來的心憂和終將失去的無奈。我無法知道這是文人們賦予時代的特色還是那個時代給人的慌亂無助之感,看柳七淺吟低唱里青春的流逝,看柳七輕憐蜜愛中平生的惆悵,他也是曾懷抱著獨立潮頭和一飛衝天的渴望。只是後來的生活以另一種方式成就了他。

從柳永離開家鄉,到他入汴京趕考,中間有兩三年的時間。這期間,他在杭州、蘇州、鎮江、揚州等地有過一番漫遊。《望海潮》就作於這個期間: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醒聽簫鼓,吟堂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在宋統一的過程中,獨吳越國稱臣於宋室,使得杭州避免了一場浩劫。南渡前的杭州已是東南形勝第一州,經濟發達,文化繁榮。錢塘觀潮歷來是杭州盛景,比之西湖的靜美婉艷,錢塘江海潮的雷霆震撼更刺激壯觀。觀潮風俗到宋時更盛,年年八月中旬,居民們傾城出動去江邊觀潮。江中激浪滔天,江岸上則綺羅珠翠、紅男綠女,儼然一個盛大的節日。宋人本來就愛過節,城裡人除了過農時節慶,更有許多這樣自娛自樂的日子。從每年的初一直至除夕,元旦、立春、寒食、清明、端午、中秋、重陽、冬至,幾乎月月有節,花市、燈市、葯市、游湖、宴飲不斷,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有個名目全城即可風行,真是把個日子過得興興頭頭。這樣的風俗很像我的家鄉成都,所以千年後這兩個城市會為誰是國內第一休閑城市而爭論。可惜前幾年的成都人似乎覺得提休閑太不思進取,不夠奮勇,一心想往國際大都市奔,一猶豫還是杭州人搶了先。不過再想想當年臨安城中的消費與休閑水平,也就想通了。

柳永從小喜歡民間俗樂,精通樂理,骨子裡對世俗生活由衷喜愛,路過杭州,不會不有所感觸。自古寫杭州的詩篇多不勝數,而他筆下的杭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倒還罷了,偏不該說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的那金主完顏亮生出無限嚮往。若是普通人不過設法圓夢罷了,一個有雄心霸圖的人一但對什麼人和事有了嚮往,麻煩可大了。血流成河算輕的,搞不好江山易主。當然我並不願意這樣無限誇大文學的力量,但我喜歡這樣有人情味的聯想。

柳永的詞大多和歌妓有關,這首《望海潮》也不例外。

據說柳永小時候在汴京的時候和孫何相交同在王禹偁門下遊學,王禹偁是太宗朝翰林學士,也是北宋初期倡導詩文革新的重要人物。兩人因王禹偁的關係雖然年齡差了十幾二十歲,但兩人還是成了布衣之交,後來孫何中了狀元。柳永漫遊杭州的時候,孫何正在杭州為官。自然想去拜訪,但沒想到孫何門禁甚嚴,柳永連大門都進不了,後來得悉孫何常邀歌妓到府上歌舞助興,於是自己填詞作曲寫了這首《望海潮》,並找到當時杭州城裡的著名歌妓楚楚,拜託楚楚如有機會到孫府伴宴,就唱這首詞。詞里「千騎擁高牙,乘醒聽簫鼓,吟堂煙霞」歌詠的就是孫何的風彩。果然不久,孫何在中秋月舉行宴會邀請楚楚唱歌,楚楚也就唱了這首《望海潮》,並告訴孫何詞的來歷,柳永也就見到了昔日的學長。這個故事出自《古今詞話》,有些不大靠得住。因為那個時候的柳永應該還不到20歲,還沒到他在開封城裡的歌詞創作的黃金時期,跟歌妓的關係還沒有全面展開,所以可能還是後人附會出來了。不過倒也不妨礙我們把他當作柳永的初露鋒芒和小試牛刀。他沒有想到,後來他要靠這門手藝在開封城裡生活許多年。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柳永《望海潮》里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都市盛景的描繪。山水堤沙也從山林移到了城中。後來詞人多用這一詞牌描寫都市的繁華富庶,都打他這來處。就像後來的秦觀和晁補之筆下的揚州:

星分牛斗,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紋錦制帆,明珠濺雨,寧論爵馬魚龍。往事逐孤鴻。但亂雲流水,縈帶離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拚千鍾。

高陽方面,河間都會,三關地最稱雄。粉堞萬層,金城百雉,樓橫一帶長虹。煙素斂晴空。正望迷平野,目斷飛鴻。易水風煙,范陽山色有無中。

安邊暫倚元戎。看綸巾對酒,羽扇搖風。金勒少年,吳鉤壯士,寧論衛霍前功。乃眷在清衷。恐鳳池虛久,歸去匆匆。幸有佳人錦瑟,玉筍且輕攏。

這種遠景近景反覆鋪陳的景物描繪,不是詞的特長,倒有點像以前的賦或後來的曲,說柳永開慢詞長調之風確有道理。據說這個曲調「清新綿渺」,如果是小女兒持牙板在琵琶絲竹的伴奏下輕啟朱唇,細聲唱來,好像並不能唱出曲中聲勢。可惜柳七這一曲到底如何是不能聞了。

大概在1005年柳永來到了汴京城,到他1034年終於中進士,這期間他基本上在這座瀰漫著濃郁生活氣息和享樂氣氛的城市度過。才子詞人終成白衣卿相。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如果只能記住一句宋詞,我會選這一句:「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可是讀到這首詞的時機很不好把握。年齡太小,善感的心難免狂放任縱;年齡大些,如若世事不大如意,碰上個類似「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的事情,會不會後悔曾把太多的時間用在了浮名虛利上?人生沒有事事如意,我們能怎樣度過青春歲月?

因為這首《鶴衝天》被皇帝御批,且去淺吟低唱,要浮名何用。他也就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了。鶴衝天一詞出現在《花間集》韋莊的《喜遷鶯》里:

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鳳銜金榜出雲來,平地一聲雷。

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衝天。

鶴衝天和喜遷鶯都是恭賀舉子登第的吉言,一旦科舉錄取,人生命運即刻改變,苦盡甘來。那些平時相悅的歌妓們等的也就是這一天,自己的眼光終是不差。舉子登第後,常常聚妓開宴,擁妓暢遊。有些名妓,非新第舉子不接。京城中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而柳永偏是有個性。就用個《鶴衝天》作了新曲的調名,填個拋卻浮名的曲兒。誰能擋得住他的才華在當世就已經一飛衝天。一顆心有凌雲志,可風箏的線纏在多情枝蔓上,他放飛不了自己,說來說去,他還是讀書人,還是一個忍字,說忍只是因為不忍不舍。秀香、英英、蟲蟲、安安的舞姿歌聲旁,柳七的心裡可曾快樂過?

筆記小說里有一段「三妓挾耆卿作詞」的故事。說的是開封城裡最奢華的豐樂樓上,師師、香香、安安三人爭著讓柳永為她們寫詞,尷尬靦腆的柳七倒也左右逢源。我不知道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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