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限繾綣千種風情:洞仙歌與雨霖鈴

這是一個酷熱的夏天,天氣預報說是這個城市歷史上最熱的一季,我恍惚記得1400年前也曾有過這樣暑熱難耐的夜晚。

那時你住在他為你建造的水晶殿里。其實你不怕熱,輕歌曼舞也很少會出汗。他可不行,一點點暑意就受不了。他是個聰明人,讓人用水車將摩訶池裡的水抽到宮殿的頂上,然後再灑下拉,淅淅瀝瀝的水滴落在芭蕉葉上,一場人造夜雨。隨即微風即起,宮殿里的楠木柱和沉香梁發出幽靜的香,綠玉窗外的月色透過珊瑚雕花灑在琉璃地面上。聽著這樣的雨聲,他有時候會像個孩子似的得意地問你:「我的這座水晶殿比玄宗的水殿如何?」你笑,輕握住他的手,反問他:「那我比那楊妃又如何?」「你讓我拿芙蓉和牡丹相比嗎?」 他望著你的眼裡有流星一樣的光。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那是這個城市最浪漫而多情的少年時代,充滿了詩意的現象力和創造力。可惜短暫的彷彿我們做的一個夢,夢醒後這城中再沒有一絲你們的痕迹,除了那個叫作「蓉」的名字。

我不甘心,去尋。我知道離城60多里的地方也有一個你們消夏避暑的所在,而且你喜歡那裡的清幽一去再去。什邡龍居寺,我約了女伴像逃出火爐一樣往城外趕。傍晚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那個掩映在蒼松翠柏中的古寺。寺前沒有觀瞻的遊人,只有蒼老的古柏;寺內沒有香煙,只有滿園的草木恣意地瘋長。山門前的石階因為少有人踩踏,潤潤地映著苔痕,我們相顧黯然。當真是心靜自然涼了。寺里有一座你的塑像,不知道是什麼年代什麼材料製成,灰灰的白,你的臉龐豐潤身姿婀娜。手裡還拿了一卷書。如果不是我們有意尋芳,突然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你還真讓人愕然。可是我們還是失望了。冷清殘破的寺廟中除了蕭瑟沒有我們想找的哪怕一點點溫暖與甜美的回憶。

花蕊,花蕊,所有關於你的回憶其實從北宋年間就開始了,那個時候你的詩詞你的歌舞你的芙蓉花你的「月一盤」已經被人們一說再說。可是誰還在痴痴地想念著你,為你給這個城市定下的再沒有改變過的美麗風尚和藝術氣質。如果不是又讀《洞仙歌》,我也快要忘記你了……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東坡說他小的時候在老家眉山聽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尼姑說起當年孟昶和花蕊夫人的故事。相對北方的戰亂,孟昶在位時候的後蜀有三十多年的太平歲月,從宮廷到民間洋溢彌散著安閑適宜的生活情趣。那時老尼姑還是小尼姑,隨著師傅到了蜀王的後宮,夏夜漫長又酷熱,小尼姑無心睡眠。無意中遠遠地看到摩訶池中的涼亭上,孟昶和花蕊也正在納涼,隱隱約約地還傳來花蕊婉轉的歌聲,唱的是孟昶的新歌。老尼姑只記得頭兩句,後來的就記不得了。那時的蘇東坡還只有七歲,可老尼姑沉醉在回憶中的樣子和那兩句美麗的詞句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裡,四十年後,神往之情愈盛,他用《洞仙歌》的曲調將那兩句補充完整,其中的細節一定也是來自當年老尼姑的述說。

真的要感謝老東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會少了最曼妙最生動的一筆。那一句「攜素手」真是傳神,冰玉生涼還在其次,最難得兩人真心相惜,何嘗看到過帝王和嬪妃攜手而行,宛如尋常小夫妻,酷暑夜他並沒有心煩意亂召人伺候,而只是攜了她的手,數星星,大熱中有如此之靜,如果他不愛她何能如此。

我發現自己是這樣容易被細節打動,如此地容易滿足——只要你願意攜我的手。

《洞仙歌》本來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洞天的說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來描繪仙人故事的。後來又因為有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得遇兩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詩詞中也用來隱喻妓女的生活。曲調婉轉纏綿,演唱時常常重複疊沓,餘音裊裊。只是這個調子在北宋時候已經失傳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東坡的這首應該是他自創的詞牌。敦煌曲子詞中倒是有兩首名為《洞仙歌》的曲子詞,而調式是完全不同的了:

華燭光輝,深下幈幃。

恨徵人久鎮邊夷。

酒醒後多風醋。

少年夫婿,向綠窗下左偎右倚。

擬鋪鴛被,把人尤泥。

須索琵琶重理。

曲中彈到,想夫憐處,轉相愛幾多恩義。

卻再敘衷鴛衾里,願長與今霄相似。

徵人終於回來,小夫妻纏綿恩愛,語詞自然但格調意境畢竟淺了些。

《洞仙歌》所指詞作幾乎是詞牌中最不會發生其它聯想的,因為蘇東坡的一曲實在是無可超越和替代,所以後人用這個詞牌填詞的並不太多。只有辛棄疾偏是藝高人膽大,用纏綿曲調作疏放豪語:

婆娑欲舞,怪青山歡喜。

分得清溪半篙水。

記平沙鷗鷺,落日漁樵,湘江上,風景依然如此。

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

十里漲春波,一棹歸來,只做個、五湖范蠡。

是則是、一般弄扁舟,爭知道,他家有個西子。

老辛作不了陶淵明,但花蕊強過西施,至少她沒有被人無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沒有成為她的罪過。身邊的男人都是真心愛她,包括後來的趙匡胤甚至野史里傳說的趙光義。若要比,我真願意把花蕊和楊玉環比,那是容色和姿態都那麼相似的兩朵花,就像後人把李隆基當作梨園祖師,而把孟昶認作南音管樂的祖師一樣,楊玉環善歌舞,花蕊巧工詞,她們都是那麼聰明的女人。就像「攜素手」這樣的細節和情趣,我也在玉環和她的三朗身上看到:

有一次李隆基在在百花院看《漢成帝內傳》,玉環到來,用手輕理李隆基的衣領,問他看什麼書呢,李隆基笑說:「不告訴你,免得你不高興。」玉環搶過書,看到書上正寫到飛燕身輕能做掌上舞那一段。隆基取笑玉環說,你不怕,隨便風怎麼吹。玉環佯裝生氣,說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強多了。

看這一段感覺甜蜜溫馨,兩心相悅在那些深深的後宮不是沒有真實地發生過,雖然它是那麼得少,那麼得短暫,那麼得不能盡如人意一路走好。實在是皇權太過強蠻,人心太過軟弱,而命運太過難測。在安史之亂倉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環,失去了他命中唯一的解語花。從這一點看來,孟昶先於花蕊離世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歸降的途中他不是沒有想過以一己的屈辱換全城的平安,但命運已經不再給他機會,他的時代已經結束,而花蕊的路還沒走完。

在那條著名的由中原入蜀的棧道上,李隆基黯然神傷。零亂的人馬,狼狽的護從,凄惶的神色。那一晚走到了漢中的斜谷,天一直不停地下雨,棧道中馬鈴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真是凄風苦雨,彷彿天地都在替他落淚。無法入睡,召來樂師張野狐,你聽,這綿綿的雨聲這凄冷的馬鈴聲,實在太過催人心肝。張野狐是教坊中最有名的樂師,擅長吹觱篥,那是一種從西域傳來的用竹做管,用蘆葦做嘴的吹管樂器。當下,張野狐取出觱篥就著風雨聲吹了起來。玄宗也善笛,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表達他的哀思了。

哎,我真是佩服這位音樂家皇帝,這種時候還能進音樂創作。其實這樣的場景並不一定有多凄涼斷腸,在中原紛亂的征殺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我們願意把故事放到一個極端的場景中,體會那些貴為天子的人,他們內心深處那一些平凡真切的感情。雖然我並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悵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何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唐時的《雨霖鈴》只有曲沒有詞,後來玄宗回京之後又讓樂師演奏但也未見有詞。如此凄婉欲絕的調子想來玄宗也不會常聽吧。直到天才的柳詠出現,就像我們說《洞仙歌》那一定是指蘇東坡的那首一樣,《雨霖鈴》也是跟柳詠連在一起的,這幾乎毫無疑義。善作慢詞長調的他發現了這一曲調中蘊涵的深深的悲傷,他是一個除了感情一無所有的人,他越抒發倒似越淘之不盡,古今離情有比這更痛徹的嗎?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分離?是不是只有分離才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如果這世上真的曾經有神仙眷屬,那也是因為先有了那些如花之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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