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鴻雁在雲魚在水:少年游與醉花陰

少年總是一個令人惆悵的詞,一旦人開始說少年那就是回憶的開始,不管曾經是鮮花著錦,如花美眷還是放浪形骸,窘困逼仄,歲月都不再屬於自己了。我讀晏殊和柳詠的《少年游》會有天上人間的感覺,一個說「長似少年時」,一個說「不似少年時」,都是回憶,人生就是這樣的不同。

芙蓉花發去年枝。雙燕欲歸飛。

蘭堂風軟,金爐香暖,新曲動簾帷。

家人拜上千春壽,深意滿瓊卮。

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

一個人一生順暢,事業家庭愛情圓滿,看著眼前良辰美景,懷念過去可以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但晏閣老從小就順,天資聰穎沒有吃過什麼苦,這樣的人生沒有更多的激勵作用,所以兒子晏小山走上另一條路,也是物極必反,生活好象永遠都在別的地方,可是誰也找不到。老晏如果想在小晏的身上找到他的少年影子註定是不可能的了,才華可以相同,寂寞心境卻絕不同了。

柳詠呢,徹底的放棄之後得到徹底的解放,既是白衣卿相,你還能奈我何。他在《少年游》中說「狎興生疏,酒徒蕭索」,骨子裡透出來的是蕭瑟的冷,「不似少年時」說不清是懷念還是厭倦。柳詠詞多為歌妓填詞而作,這是他主要的生活來源,歌詞寫得好,是因為他有生活,醉卧花陰也要有真心才成。

走過汴京城繁華的街市,酒樓、茶坊、小食店,遠遠地看到桑家瓦子高懸的紅燈籠,聽到那裡傳出管弦笙歌,後世被我們稱為風花雪月的雅詞有多少是從那裡傳出來的,拂去鉛粉殘妝,我看到有人曾交付真心。詠妓之作畢竟不同於贈妓之作,這一番在「少年游」中醉卧花陰的,是另外兩個人。

張耒,少年才俊,十七歲的時候在陳州得到蘇軾和蘇轍的賞識鍾愛,二十歲考中進士,蘇軾曾稱讚他的文章「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他也一生都以蘇門弟子自居。蘇軾在京城負責貢舉考試的時候親點張耒作他的助手,可見對他的倚重。蘇門四學士的命運由此也跟他們的老師緊密相連,仕途坎坷是他們共同的人生軌跡。張公子不像其他三位,他學老師為文作詩,但詞於他似乎另有隱情,平生所作詞作極少,兩首最著名的詞都只跟一個女人有關,她就是劉淑奴。

含羞倚醉不成歌,縴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劉淑奴是許州最有名的歌妓,大名鼎鼎的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為她寫下這首《少年游》,完全不顧老晏定下的格律,惹得後人對這一個詞牌多有創新,添字減字,自由得很。

看到「看朱成碧心迷亂」的句子,立刻想到《天龍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兩種最亮的顏色,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可是張耒不是段正淳,沒有人可以真得成為段正淳。女人的迷亂被男人看在眼裡,如果他良善,她得些憐惜,如果他只是嬉戲,她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淑奴是官妓,官妓只應招陪宴,在宋代,官妓和民妓有著根本的區別,她們有些像唐樂府里的歌舞伎,一種由官家拿錢供養的職業,是嚴禁和應酬交往的官員發生性關係的。年輕的張耒剛到許州任上,便猝不及防遭遇了他以後懷念一生的女子。淑奴的歌聲姿容讓他痴迷,而他也是她仰慕的才子,酒席間她盡飲,漸漸地醉了,歌也唱不了了,後來醉得很了,連顏色都分不清了,可她記得張公子,那個一心想聽她唱歌的張公子,幾天後他為她寫下上面那首《少年游》,她的心不是沒有動。後來他再見她,她將他延入閨房,簾幕低垂,香爐里輕煙裊裊,她問他:「可能幫我脫離樂籍,您的老師蘇大人不是曾經用一首詩幫潤州鄭容、高瑩脫籍從良?」 淑奴說的是蘇軾做客潤州,潤州太守宴席款待,席間官妓鄭容、高瑩二人趁機請求落籍從良,當時規定官妓要想從良必須得到本郡長官的批准,太守請蘇軾代為決斷。蘇軾寫下《減字木蘭花》一首:「鄭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老,瑩骨冰肌那堪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這是一首藏頭詞,將每句句首的字合起來便是「鄭容落籍,高瑩從良」。

可張耒不是蘇軾,他還沒有那麼大的名聲和面子,他握著淑奴的手,猶豫了。應酬唱合是一回事,落籍從良是另一回事,而如若與官妓有超出一般酬唱的關係是有危險的。他是擔心還是退縮了?這其間的輾轉猶移和矛盾我們不得而知,而他終是離開了她,「別離滋味濃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東牆柳,春色年年依舊。」春色依舊,而他從此再不作詞,彷彿對自己這段感情的交代。

每念及此,我的心微微的酸。在艷情相思泛濫,軟語溫香如空氣環繞的宋時,張耒像一個寂寞而堅持的人,我願意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真的。

有了這個故事,周邦彥那首有著令人啼笑皆非或浮想聯翩背景的《少年游》就有點入不了我的眼了,傳說他和宋徽宗同好李師師,一次他在師師處的時候,皇帝也來了,於是這個專為皇帝造新曲的大詞人鑽入床下。其間的不堪想起來只是滑稽。後來他寫《少年游》記此事: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吹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風其實並不是想像中的艷,規矩是明確的,雖然處處勾欄瓦舍,但分得是很清楚的,故事笑談而已。只是《少年游》的曲調變化多端實在是詞牌中少見。

是誰說的,人不風流枉少年,可風流也分個高下雅俗,接下來的故事也跟蘇軾跟官妓有關。毛滂,《醉花陰》由他而來,這裡也有一個讓人憐惜的女子,她叫瓊芳。

毛滂和張耒幾乎同時出生。雖然他沒有名列蘇門學士,但同樣也受到過蘇軾的指點和提拔,就像稱讚張耒一樣,他贊他「文詞雅健,有超世之韻」,評價不可謂不高。蘇軾對那些有才華的後生晚進是很看重的,這可不容易做到,歷史上有不少大家對詩名日隆的後輩排擠打壓的例子可不少。

檀板一聲鶯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陰中,欲覓殘春,春在屏風曲。

勸君對客杯須覆。燈照瀛洲綠。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獨引金蓮燭。

這首《醉花陰》來自毛滂,因為有「人在翠陰中」而得了這個沉香幽冷的詞牌名,歌罷酒散,唱歌的女子有清冷的靈魂和命運。

北宋年間的歌妓名字都極雅,且喜歡用重字,安安、小小、盼盼,瓊芳也是。她的歌聲如黃鶯婉轉,毛滂在杭州做法曹的時候時候與她相愛了,三年後期滿離任,在途中他懷念她,在一首《臨江仙》中寫下「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的句子。據說蘇軾在席間聽到歌妓唱這隻曲,大為驚訝讚賞,得知是他的屬下毛滂所作時,馬上命人去追趕已經離職的毛滂,並連聲責怪自己居然不知道屬下有這麼一位才子,毛滂被追回後他們聯席長談數日。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被後人懷疑,因為蘇軾在杭州的時候,毛滂一直在饒州,不曾是他的下屬。

但我喜歡這個故事,這是典型的宋代詞人的故事,因為一句詞而得名,甚至改變人生命運。從士大夫到民間俚巷,詞彷彿就是人們的另樣生活,士大夫藉此表現真性情的一面,百姓們聽得熱鬧,而這中間是那些有才有貌,才藝俱佳的歌妓們,她們是那個社會溫柔的撫慰,是俗和雅之間的橋樑,她們獨特的情趣和審美也成了社會的流行風尚。

可是誰在憐惜她們?

瓊芳回來如何,同樣不得而知。她和淑奴一樣留在了發黃的紙頁里,你在翻閱宋詞的時候會發現她們模糊的背影,隱約的歌聲,這總還是給我們安慰。宋詞中贈妓(伎)詞太多,多為戲作、即席之作,而像張耒和毛滂這樣的將她們的名字鄭重寫來而情意真切的,殊為難得。

幾十年後,一個才貫古今的女詞人誕生了,她專為宋詞而生。《醉花陰》還有比這一曲更動人的嗎?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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