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塵世的歡樂:臨江仙與阮郎歸

最早看到《臨江仙》這個詞牌名,不知道為什麼總覺著這三個字有一層隱隱的俗艷,也許是不喜歡那個仙字吧,同樣是仙,鵲橋仙、天仙子都好,可臨了江怎麼一下子就俗了呢?人的感覺解釋不清楚,反正我一下子就想起電影《霸王別姬》里和程蝶衣爭段小樓的那個菊仙。菊仙沒有什麼不好,但不如蝶衣好。菊仙是活在世間清冷的菊,帶了風霜,雖名為仙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人,渾身煙火氣,拼了命地抓住世間那可憐的溫暖。蝶衣是真正開在水邊自戀的仙。就像希臘傳說中的那個俊美的王子,那王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顆始終寂寞的心,身邊那麼多傾慕他的少女,但他誰都不愛。有一天王子在湖畔喝水,從水中驚見自己的面容,從此後他愛上了水中的那個影子,天天在水邊徘徊,顧影自憐,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跳入水中去擁抱那個影子,溺水而死。死後那個地方生長出一種叫水仙的花。蝶衣就像那個王子,飛蛾撲火,義無反顧。哪怕明知道那是一個幻影。有的人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他與這塵世互為過客。

仙,可以是飄升至碧海青天的寂寞嫦娥,仙,亦可沉落至凡間化為以身渡人渡己的妓。臨江仙里的仙走過的好像也是這樣一條從天上墜落凡塵的路。文人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用同樣的字眼描述這兩類人物,我們不得而知。這其間幽微曲折的意寓耐人尋味。

水仙——水中的仙人,最早出現在漢末的《列仙傳》里。唐人喜歡神怪故事,後來出現的唐傳奇故事也受到影響,只是所謂的傳奇很多變為真人真事的演繹。《列仙傳》《搜神記》和南北朝時候的《幽明錄》這樣的神怪故事,彷彿文化的童年,點綴在蓬勃成長起來的唐詩宋詞中間,對於我這種讀文字最看重第一感覺得人來說,最怕用典用的生澀,被人告知出處後,閱讀的快感也降低了許多——全然不說自己讀書少。

就像第一次看到花菴詞選中說,《臨江仙》這隻唐時教坊中的樂曲最初是詠水仙,作為詞牌最早出現在《花間集》中。真還以為是詠水仙花,但不記得花間里有專門詠水仙花的,再仔細一看全是借娥皇女英的故事悼古懷今,才恍悟花庵說的是那個水中仙人,戰國時的趙國人琴高。不光是琴高,寫的最多的仙事倒是那兩個在天台山遇到神仙姐姐的幸運兒劉晨和阮肇的故事,也就是《阮郎歸》那個詞牌的本事。

《列仙傳》里的故事半真半假,最好玩的是有些故事還寫出人證物證,就說這個琴高,據說他善於彈琴,崇尚道家的修鍊法術,經常在河北的冀州、涿郡一帶的水裡漫遊,離世孤逸,其樂無窮。在他二百多歲的一天,他對弟子說,他要到涿水裡去捕小龍,並和弟子們約定:「某月某日你們都沐浴齋戒,在涿水的祠廟裡等著我。」到了約定的時間,琴高果然騎著一條紅色鯉魚從河裡游出來,上岸後來到祠廟裡和弟子們聚了一個多月,就又騎著鯉魚回到涿水中去了。還說那天在河邊,有上萬人看見了他。後來人們就把琴高稱為水仙。其實琴高應該不是最早的水仙,屈原沉江後,楚地百姓懷念他,也有把屈原稱為水仙的。娥皇女英追隨舜帝而投湘江,也成了水仙,超乎常人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品格都容易被敬為仙,但我們的仙帶著人間氣和善惡判斷,是人造的所以親。但要說最美最具仙氣的水仙還是曹植的洛神。更因為有太多的感情在裡面,覺得這仙比人還不如人,做人是日復一日的苦累,做仙是夜復一夜的寂寞,美成了最殘酷的懲罰。

所以不知道從時候時候開始,神仙開始下凡了,而且一落就入了風塵。在唐人開始把妓女叫作神仙之前,巫山神女朝雲暮雨的故事已經帶上了濃重的性的色彩。神仙不是自家人,神仙是普渡眾生的菩薩,從來沒有真正的敬畏,我們只要現世的快樂,神仙不快樂,我們要的是快樂似神仙。還有哪裡比酒肆笙歌里的溫柔鄉更快樂的呢?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晚唐的張祜流連在揚州的十里長街,酒樓歌館的燈燭照得南方的夜空泛出透明的溫暖,樓上樓下人影憧憧,濃妝妓女們聚在廊檐上,從月明橋上看過去,宛若神仙一般。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這是李商隱的神仙。用典用得感情並不連貫,有些情詩未若當艷詩來讀。

同樣是神仙,《幽明錄》里記載的劉晨、阮肇在天台山遇到兩個美貌如花的神仙的故事更被後來的文人們捨棄了其中簡單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相對論的哲學思想,而簡單地 衍化成了男女艷情和娼妓生活的隱喻。

先讓我們還原那個故事,兩個痴漢劉晨、阮肇到天姥山採藥。崇山峻岭,深不可測。劉阮二人只管埋頭採藥,越走越深,不覺天色早晚,才發現迷路了。飢餓難耐中在小溪邊取水,看見溪中有「胡麻飯」,二人就沿小溪山路前進,不一會兒,在一個叫桃源洞的地方看到溪邊有兩位漂亮女子,見到他們就笑說:「劉郎、阮郎怎麼來晚了?」語氣熟悉而親昵。兩人恍惚之間被帶進家門只見房內羅帳華美,美酒佳肴,還有吹拉彈唱的侍女。隨後自然是與二位仙女結為夫妻,一場不折不扣的奇遇加艷遇。過了十天,兩人要求回鄉,仙女不同意,苦苦挽留半年。後來實在思鄉心切,仙女終於允許他們回去,並指點回去路途。可回家才發現世間已過了七代人了。後來他們又想返回去找神女,但再找不到了。

一個簡單的遇仙記,被後來想像力豐富的文人們用曖昧的語氣和筆端描繪臆想成了一場主動而無需負責任的艷情。在《花間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這個典故,你看得出來一個新的語義和語境是如何誕生的,就像巫山神女的朝雲暮雨是如何變成男女之事的一樣,這樣的表達迅速成為一種共識,好似文學和現實人生的暗通款曲,民間傳奇和文人創作的心照不宣。這是我們的文化。

回到我們的詞牌吧。最喜歡填《臨江仙》的花間詞人是牛希濟,他的七首《臨江仙》基本上都是說的楚王神女、娥皇女英等神仙故事,還是詠的詞牌本意:

江繞黃陵春廟閑,嬌鶯獨語關關。滿庭重疊綠苔斑。陰雲無事,四散自歸山。

簫鼓聲稀香燼冷,月娥斂盡彎環。風流皆道勝人間。須知狂客,判死為紅顏。

《臨江仙》曲調和婉清雅,到了宋,成為詞人們最愛的曲調之一,其中最隱艷,最悶騷的一首來自歐陽修的《妓席》,歐老師的風流自賞和流連花間也是時代風尚,在他任河南推官的時候,喜歡一個官妓。有一次西京留守錢文僖在後花園宴請他,客人都到了,而歐老師和那個官妓卻遲遲沒有來。到了之後,錢責問官妓怎麼回事,妓說,中午暑熱,在涼堂睡覺,可睡醒後,發現頭上的金釵不見了。官妓的衣食首飾都是官家支付,丟了是要賠償的。於是錢大人說,好吧,如果你能讓歐推官現場填詞一首,你的金釵我賠給你。於是歐推官即席賦《臨江仙》,滿座擊節叫好,妓的金釵當然就由公家賠償了。歐公名氣大,那個時候詞名有時候真能勝官名。詞寫得含蓄精美惹人聯想還不見一點輕狎。後來選本選它作這個詞牌的正聲恰好合了本意。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不能迴避的依然是晏幾道。對他的迷戀讓人失去判斷,最好的兩句就來自他的《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是寶玉銜來的那塊玉,是黛玉晨昏滑下的淚。衣上酒痕詩里字,凄涼意從心底沁出,深入骨髓。小晏的酒,飲不完酒;小晏的醉,一直醉,一場春夢了無痕,只是害得我們在他的夢語里發現男人的痴情婉約象一種甜蜜而憂傷的毒,寧願喝下去,含笑而死。他流連的地方不是歌塮樓台,是好朋友沈陳兩家,他們家中的蓮、鴻、蘋、雲是多麼的幸運,他是真地珍惜她們,未曾當她們是伎,後來沈陳兩家也敗了,她們淪落風塵,他都只說她們「流落人間」——心裡還當了她們神仙一般的人兒。他為她們泣血而歌,她們因他猶歌猶舞直到如今。而他終究是寂寞,做人的標準和境界不能降低,這世上知己豈非更難求。他能回到哪裡去呢?沒有幾個人能似老東坡,江海寄餘生。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到了蘇東坡手裡脫去所有脂粉氣,豪氣是真豪氣,歸隱之心也是真的。寂寞都有,只看你有沒有能力化解。如果能似劉晨、阮肇山中方一日,忘卻百年憂,我們誰不願意就此遠遁,就此沉醉,認他鄉作故鄉。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

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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